丫鬟的通报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赵珩明显感觉到身旁沈芷萱周身的气息冷凝了一瞬，尽管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更衣。”沈芷萱对丫鬟吩咐道，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感。她甚至没看赵珩一眼，便转身走向内室。
赵珩放下笔，心里有些嘀咕。这沈老夫人，听起来是个厉害角色啊。他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袍，虽然依旧是那身便于活动的常服，好歹还算整洁。
不多时，沈芷萱换了一身更为正式些的湖蓝色襦裙出来，发髻也重新梳理过，插着一支素银簪子，整个人清冷依旧，却多了几分世家女的端庄。只是那眼神，比平时更显淡漠。
“走吧。”她看了赵珩一眼，率先向外走去。
赵珩连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侯府二门处，只见一辆装饰朴素的青幔马车停在那里，车旁站着几个神情严肃的婆子和丫鬟。一位穿着赭色万字纹锦缎袄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持沉香木拐杖的老妇人，正由人搀扶着走下马车。
老妇人年纪约莫六十上下，面容严肃，眼角嘴角下垂，形成深刻的法令纹，眼神锐利如鹰，扫视过来时，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这便是沈芷萱的祖母，沈老夫人。
“孙女儿（孙婿）给祖母请安。”沈芷萱和赵珩上前，依礼问安。
沈老夫人目光先在沈芷萱身上停留片刻，鼻子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随即转向赵珩，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那眼神，不像是在看孙女婿，倒像是在审视一件不甚满意的货物。
“嗯。”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算是回应，然后便扶着婆子的手，径直往厅堂走去，姿态倨傲。
赵珩心里有些不舒服，但碍于礼数，只能和沈芷萱跟在后面。
来到厅堂，永平侯赵擎显然也已得了消息，正等在那里，见到沈老夫人，脸上堆起客套的笑容：“亲家老夫人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快请上座。”
沈老夫人也不客气，在主位坐下，拐杖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丫鬟奉上茶，她只掀开杯盖撇了撇浮沫，便放下了，显然并无意饮用。
“侯爷，”沈老夫人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老身今日前来，是想问问，我这孙女儿在贵府，过得可还安好？”
赵擎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老夫人这是哪里话？芷萱嫁入我侯府，便是侯府的世子妃，自是锦衣玉食，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沈老夫人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刮过站在下首的沈芷萱和赵珩，“老身怎么听说，我这孙女儿每日里不是舞刀弄枪，就是逼着夫君在校场风吹日晒？这成何体统！我沈家的女儿，纵然不是娇生惯养，却也该谨守妇道，相夫教子！而不是像个武夫一般，抛头露面，惹人非议！”
这话已是极其不客气，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沈芷萱平日对赵珩的“管教”。
赵珩心里一紧，看向沈芷萱。她却只是微微垂着眼睑，面无表情，仿佛老夫人指责的不是她。
赵擎的脸色也有些难看，打着哈哈：“这个……年轻人自有相处之道，珩儿近日也确实长进了不少，多亏了芷萱督促……”
“督促？”沈老夫人打断他，声音拔高，“侯爷管这叫督促？老身看是虐待！别以为老身不知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都说我沈家女儿凶悍，把夫君当牲口一般操练！这名声传出去，我沈家颜面何存？镇北将军府的脸都要被丢尽了！”
她越说越激动，拐杖在地上杵得咚咚响：“今日老身就把话放在这儿！萱丫头，你立刻给我停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安安分分待在房里，学学女红，打理中馈！若再让老身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休怪老身不顾祖孙情分，请家法处置！”
最后一句，已是赤裸裸的威胁。厅堂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赵珩听得心头火起。这老太婆，不分青红皂白，一来就摆谱训人！沈芷萱是严苛，可若不是她，自己现在还是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更何况，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轮得到她一个外祖母来指手画脚？
他忍不住想开口辩驳，却感觉袖口被轻轻拉了一下。是沈芷萱。她依旧垂着眼，几不可查地对他摇了摇头。
赵珩愣住，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时，沈芷萱终于抬起头，看向盛怒的祖母，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易动摇的坚定：“祖母息怒。孙女儿既已嫁入侯府，如何与夫君相处，是孙女儿的分内事。夫君近日勤于文武，乃是上进之举，孙女儿从旁督促，亦是本分。至于外界流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必在意？”
她不卑不亢，直接将沈老夫人的指责顶了回去，言下之意：我的事，您老就别管了。
沈老夫人显然没料到一向对她还算恭敬（至少表面如此）的孙女会如此顶撞，气得脸色发白，指着沈芷萱：“你……你反了天了！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早知道你是这般忤逆不孝，当初就不该……”
“祖母！”沈芷萱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眼神却骤然锐利了几分，如同出鞘的寒刃，“慎言。”
仅仅两个字，却带着一股冰冷的煞气，让沈老夫人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竟一时被慑住。
厅内一片死寂。连赵擎都惊讶地看着沈芷萱，似乎第一次见识到这个儿媳的另一面。
沈芷萱不再看老夫人，转向赵擎，微微屈膝：“父亲，祖母远来劳顿，想必累了。儿媳已让人收拾好客院，请祖母先去歇息吧。”
她直接下了逐客令，虽然礼数周全，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赵擎反应过来，连忙顺着台阶下：“啊，对对对！亲家老夫人一路辛苦，先去歇着，有什么事，晚些再说，晚些再说！”说着，便示意丫鬟婆子上前搀扶。
沈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但看着沈芷萱那冷冽的眼神，以及赵珩明显站在儿媳一边的态度，知道今日讨不到好，只得恨恨地瞪了沈芷萱一眼，在众人的簇拥下，拄着拐杖，怒气冲冲地去了客院。
一场风波，暂时被沈芷萱强压了下去。
回到自己的院子，赵珩看着沈芷萱依旧平静的侧脸，忍不住问道：“夫人，你祖母她……好像对你……”
沈芷萱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凋零的庭院，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开口：“我母亲出身寒微，不得祖母喜爱。母亲去后，祖母一心想让父亲续娶她娘家侄女，巩固权势。我，自然是她的眼中钉。”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但赵珩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深藏的凉意。原来这冰山般的性子，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磨砺出来的吗？
他忽然想起前世，自己在宫廷中见过的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相比之下，沈芷萱这种直来直去的“冷”，反而显得纯粹许多。
“以后她若再来刁难，你不必忍着。”赵珩脱口而出，“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用不着看外人脸色。”
沈芷萱闻言，转过头，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赵珩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沈芷萱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唇角似乎又极轻微地弯了一下。
“嗯。”她极轻地应了一声。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清冷的轮廓，却仿佛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温度。
赵珩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和这个冰山夫人一起对付外敌，似乎……也不错？至少，目标一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