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练郎君对明若泠的询问置若罔闻,只是慵懒地抬手示意二人入座详谈。
茶香袅袅间,明若泠余光瞥见,原本趴在池边的女傀已无声消失,血池平静如镜,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存在。
明若泠敏锐地捕捉到赤练郎君指尖掠过桌侧机关的动作,原来这具女傀不过是被丝线操控的傀儡,尚未灌注记忆残片。
明若泠轻叹一声,认命地走向茶桌。
打又打不过,这事还关系到明家,既然赤练郎君说那些大人物都去开会了,那也只能这样了。
她放松了紧绷的肩背,径直在赤练郎君对面坐下,甚至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朝裴寂昀示意。
裴寂昀见状,身形一闪,已稳稳落座在她身侧。
此刻的他,仿佛一只忠诚的影卫——她指东,他绝不往西。
“说吧,别卖关子了!”明若泠指尖咚地敲在茶桌上,震得瓷杯轻颤,“我的时间宝贵。”
明若泠广袖一拂,玉指轻叩檀木案几,眉间凝着三分薄怒。
她最厌这等说话藏头露尾之辈,偏生那赤练郎君还慢条斯理地烹着新茶,倒似那池边垂钓的闲散渔翁。
“雪球,盯紧他!”
她在心里悄悄对雪球下命令:“敢说谎就直接电击!人心跳可骗不了人。”
赤练郎君轻抿一口茶水,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将茶盏缓缓搁在案几上,盏中滚烫的茶水溅在他苍白的手背上,却不见他眉头皱一下。
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和少年:一个满脸好奇,一个眉宇间尽是不耐。
小破孩终究是小破孩,心思全写在脸上。
“我本名......”
赤练郎君忽然顿住,紫瞳中闪过一丝茫然,似乎在记忆中搜寻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岁月如刀,连自己的本名都成了需要费力回忆的往事。
用了太久的“赤练郎君”,连自己是谁都差点记不清了。
他执盏轻笑,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刻意避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本名。
茶烟袅袅中,他的声音如同穿过百年的风,带着岁月的沧桑缓缓道来:
“青桑白氏...”百年前那场浩劫仿佛在他眼中重现。
这个以医道立族的世家,曾凭一部《青襄玉册》和独有的青木灵脉血脉,执掌青桑国医修之牛耳。
族人天生与草木通灵,可化药毒为甘露,更以血脉为引施展枯木回春术,活死人肉白骨。
茶盏中的涟漪渐渐平息,他仿佛看见昔日的盛景,白氏族人踏青而行,袖间药香清冽,所过之处枯木逢春。
“青木髓...”他轻抚自己苍白的手腕,那里从前还有可见青色的血脉纹路,“可解百毒,续断肢,却要以寿元为代价。”
当年白氏弟子三千,与皇室联姻,掌控七成灵药贸易,族徽被奉为医道圣徽。
说到这里,赤练郎君突然冷笑一声,指尖无意识掐入掌心。
“直到血煞盟发现,青木髓能中和他们的邪功反噬...”他的声音骤然转冷,“族中出了叛徒,一支旁系投敌,护族大阵从内部被破。”
茶盏突然迸裂,碎片扎进掌心却浑然不觉。
“家主焚毁《青襄玉册》后自焚明志...可惜余下族人...”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尽数沦为血煞盟的...药人、傀儡。”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那些侥幸逃脱的族人,如今散落四方,连姓氏都不敢再用。就像...他自己一样。
赤练郎君垂眸凝视着掌心渗出的鲜血,任由殷红的血珠顺着掌纹蜿蜒而下,浸入玄色袖袍的暗纹里。
宽袖之下,他的手指正微微发颤,轻抚过腰间悬着的七枚人偶。
那些莹白如玉的偶身触到鲜血,竟如荷叶拒水般片痕不沾。
“所以...”
明若泠眸光忽闪,指尖无意识绞紧了衣带,“赤练大人是家主嫡脉?”
她心下恍然,这些崛起的世家大族,总少不得要出几个背祖忘宗的孽障。
就像明家西院那群蠢蠢欲动的小人,若非及时扼杀,再给他们一些时日,明家怕是早已步了白氏后尘。
茶案突然传来细微的碎裂声。
赤练郎君——不,此刻该称他白砚舟了,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是。”
“我本名......白砚舟。”
明若泠愕然,这人竟未如方才那般避而不答。
“砚为医典承香,舟作苦海渡厄。”
白砚舟忽地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浸着药汁般的苦涩,“可惜这舟...终究渡不得自家人。”
那个曾想悬壶济世的少年,终究成了潜伏血煞炼傀为偶的魔头。
白砚舟三字一出,雪球在识海中“滴”地亮起光幕:
「人物档案解锁:白砚舟,青桑白氏嫡脉。明家初至青桑时曾受其庇护,天丹阁创立前,半数明府的丹师拜自白氏青襄宗......」
明若泠眸光一凝:
“赤练大人,你方才说此事与明家有关?”她指尖轻叩茶桌,“可听了半天,未见半分关联。”
血煞盟、白氏、明家......究竟有什么联系?
赤练郎君紫瞳微闪,忽然推来一杯茶:“明姑娘倒是心急。”
“怎么不急?我今日是来救人的,不是来听故事的。”
明若泠指尖一紧,扯住裴寂昀的袖口就要起身。
赤练郎君却忽然笑了,慢悠悠换了个慵懒的姿势:
“急什么?”
他紫瞳微眯,“你们一定想不到,如今的血煞盟盟主阴九幽,当年可是跪在我父亲跟前求着入门的白氏内门弟子。”
“噗!”
明若泠一口茶险些喷出,硬生生咽下,呛得眼角泛红。
“这就是修炼魔功的奇效?都当上盟主了!”明若泠震惊,怪不得那么多修士前赴后继......
她猛地凑近:“然后呢?跟我明家有什么关系?”
赤练郎君紫瞳微闪,指尖轻轻抚过腰间七个人偶中最小的那个,仿佛透过明若泠鲜活的脸,看见了某个故人。
“当年,阴九幽还不叫阴九幽。”他声音低沉,“他拜入内门后,曾三番五次求娶我长姐......”
说到长姐二字时,他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血池方向。
明若泠听得入神,她随着赤练郎君的视线往去,忽然福至心灵:
“所以那血池中的女傀...是按你姐姐的样子做的?”
赤练郎君摇头,又点头。
“求娶遭拒后,他并未恼怒,反而愈发谦卑......直到青襄宗招收弟子,明家众人入门。”
他忽然冷笑:“其中一位小姐,与我长姐气质相仿......”
“当年他求娶长姐不成,转而对那位明家小姐穷追不舍后来......”
赤练郎君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被拒后不过一年,那明家小姐无故失踪,魂灯忽明忽灭,最终熄灭。”
“而我白家遭难那日......”
赤练郎君的声音忽然轻得像叹息,他指尖掐入掌心,鲜血渗出:
“我亲眼看着父母亲人惨死,长姐的尸身......却莫名消失。”
赤练郎君站起身来到血池站定,指尖轻抚过血池边缘,水面顿时映出扭曲的倒影,那女傀的面容在涟漪中变幻不定。
“这池中女傀六分像长姐,四分似那位明家小姐,阴九幽那厮,倒是个念旧的。”
明若泠心头一震。
原来如今血煞盟与明家的恩怨,竟始于一场求而不得的痴妄......
“我自出生便无痛觉。”赤练郎君忽然扯开左袖,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青色符纹,“是白氏唯一能无伤修习《青囊玉册》、无代价使用血脉的容器。”
“是恩赐也是诅咒。”
那些符纹像活物般在皮肤下游走,“青囊玉册父亲早已刻入我脑海,其中三百六十五种禁术,我试过二百零九种。”
他猛地逼近明若泠抬,目光如刃般钉住:“后来我潜入血煞盟,发现如今的大长老血鸠也曾出自明家。”
“现在,你还觉得与明家无关么?”
明若泠怔然,原来明家与血煞盟的纠葛,竟真如蛛网般千丝万缕,那些陈年旧事,本应随着时间湮灭,如今却因明家势力如日中天,再度被翻出。
她忽然想起沧叔与若潇惟澈之前历练屡次遇袭,那些刺客,招招致命,冲着剿灭明家血脉而来!
雪球在识海中小声嘀咕:「主人,他们这是怕了......怕明家终有一日,会像碾死蚂蚁一样碾碎他们。」
“血鸠当年在青襄宗时,便与阴九幽沆瀣一气。”
赤练郎君紫瞳幽深,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掌撑着下巴,“他手里捏着的把柄,足够让阴九幽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
剩下的......这两个小破孩应该能想明白。
明若泠眉头紧锁。
血鸠?
这人从前叫什么?连赤练郎君都不知道的话......
她暗自决定回去后定要彻查明家旧档,总不能被人打上门了,还不知缘由。
目光扫过赤练郎君摩挲人偶的手指,明若泠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七个人偶,恐怕是赤练郎君身为白砚舟在这世上......最后的执念了。
“多谢告知。”她拱手,转身欲走。
身后却传来赤练郎君懒洋洋的声音:
“今夜这里的人都被我支开了......”他顿了顿,“不过嘛,还有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你们两个小破孩,可要加油哟~”
明若泠猛地回头,狠狠瞪向那个笑得一脸促狭的家伙。
这什么赤练郎君!磨磨唧唧讲了半天故事,现在才说只剩一个时辰?!
“雪球!”
她咬牙切齿,“给咱们这位赤练大人送三个榴莲臭蛋当谢礼!”
雪球兴奋的声音差点冲破明若泠的识海:「收到!已启动臭蛋投射程序——」
“咻!咻!咻!”
三颗墨绿色的臭蛋突然出现划破长空,直奔赤练郎君面门而去!
明若泠与裴寂昀的身影随着雪球幽蓝的流光消散在廊角,血池内室重归寂静。
赤练郎君盯着地上三滩墨绿色的粘液,额角青筋跳了跳,那榴莲臭蛋的腐臭味正丝丝缕缕往他衣袍里钻。
“......小破孩真是记仇。”
他嘀咕着掐诀净化空气,拂袖震碎所有污渍却忍不住勾起嘴角。
玄色衣袂翻飞间,整个人已化作血色流光遁入虚空。
百里外的无名山庄突然惊起一群寒鸦,禁制森严,比当年的青襄宗更甚。
白砚舟此刻已换上雪缎长袍,红领绯带,如雪中寒梅孤傲。
指尖正轻抚过大门上斑驳的剑痕,那些痕迹排列成青襄宗护山大阵的纹路,只是更添几分沧桑。
他抚过厚重木门,吱呀声中,月光流水般泻入。
厢房内,摇椅轻晃。
摇椅吱呀轻响,他斜倚在月华照不到的阴影里,目光却落在对面灯火通明的琉璃柜上。
七具傀儡在暖黄光晕中栩栩如生:
执剑的长姐正在烹茶、年幼的弟妹对弈嬉闹、母亲正捧着医书浅笑、父亲正凑在母亲肩头浅眠......
突然有梅瓣飘落,他伸手接住窗外飘来的花瓣,轻声呢喃:
“你们说...那两个身负天命的孩子能掀了这一切吗?”
夜风穿堂而过,七具傀儡的衣袂齐齐飘动,仿佛在无声应答。
白砚舟指尖虚抚过那些熟悉的面容,紫瞳中映着暖光,竟显出几分......
人间烟火气。
明若泠和裴寂昀的身影在石室中骤然显现,空气中还残留着雪球幽蓝色数据流的荧光。
那些被囚禁的修士们大多仍倚靠在石壁上,面色苍白,眼神涣散,血煞盟的禁灵散药效显然还未消退。
下一瞬,二人已闪至雨酥所在的石室。
“小姐!”
雪球刚撤下屏障,雨酥的身影快得拉出残影,瞬间将明若泠从头到脚检查了三遍。
她指尖凝着淡绿色的探查术法,连裴寂昀都被这阵仗逼退半步。
“我没事。”
明若泠环视四周,七人已醒,安静得出奇。想来雨酥提前交代过,众人对突然出现的二人并不惊讶。
除了......角落那个靛青弟子袍的女子,眼神飘忽,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某物,似乎在确认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