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并不刺眼,却有一种源自恒古的温润与威严。
它自顾长生眉心的玉片上流淌而出,将那尊不动明王虚影的拳劲消弭于无形,而后便静静地悬浮在安般若身前,如一枚凝固的琥珀。琥珀之中,无数光点缓缓游弋,勾勒出一幅谁也看不懂的星图。
降巴法师脸上的肌肉扭曲成一个古怪的形状,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贪婪与被冒犯的暴怒。他眼中的平静被一种滚烫的岩浆所取代,死死地盯着石破金背上那个毫无生息的人。
“原来……钥匙不是死的,是活的。”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仿佛砂纸在摩擦一块朽木。他不再理会安般若,向前踏出一步。
仅此一步,整个洞窟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酥油灯的火焰猛地向下一沉,光线变得黯淡,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让人的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身后,数十名红莲僧侣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指令,同时抬起头,胸膛以一种非人的频率开始起伏。
安般若瞳孔急缩,她没有去看降巴,视线如鹰隼般扫过洞窟的每一个角落,寻找着那万分之一的生机。
“崔器!”她声音压得极低,急促如连珠箭,“找路!任何能出去的缝隙!”
“嗡——”
回答她的,不是崔器,而是一阵低沉的共振。
那声音并非来自某一个人的喉咙,而是由数十名红莲僧共同发出。它并非寻常的诵经声,而是一个个独立、古奥的音节,彼此交错、叠加,最终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力量。
“唵(om)……”
第一个音节吐出,石窟的石壁开始嗡鸣,壁画上的飞天仕女,其表面的矿物颜料竟簌簌脱落。崔器闷哼一声,只觉得一个铁锥狠狠扎进了太阳穴,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栽倒。
“嘛(ma)……”
第二个音节,空气变得粘稠如汞。石破金脚下的地面,一道细长的裂缝“咔嚓”一声,向远处蔓延开去。
这就是“六字真言咒”,吐蕃密宗以声杀人的不传之秘。他们要的不是活捉,而是要将除顾长生之外的所有人,直接震碎在这洞窟之内!
没有退路。
石破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长又深,胸膛高高鼓起,像一个即将爆开的风箱。他将背上的顾长生小心地解下,交到崔器颤抖的手中,而后,转过身,独自一人,面向那股足以摧毁一切的声浪洪流。
他双腿微分,膝盖弯曲,摆出了一个军中最普通、也最稳固的马步。
“呢(Ni)……”
第三个音节响起。
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在空气中扩散开来,所过之处,石屑纷飞。
石破金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他将双臂交叉护在胸前,全身的肌肉瞬间坟起,青筋如虬龙般在皮肤下盘结、游走。
声波撞上了他的身体。
没有巨响,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滋滋”声。他脚下的石地寸寸龟裂,身上的衣衫无风自动,瞬间化为齑粉。裸露出的古铜色皮肤上,一根根毛细血管接连爆开,渗出一层细密的血珠,转眼间,他就成了一个血人。
但他,一步未退。
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身后的人,硬生生扛出了一片短暂的寂静之地。
“那里!”
就在这用生命换来的瞬间,崔器的声音尖利地响起。他没有去看石破金的惨状,强忍着脑中翻江倒海的剧痛,一手死死抱着顾长生,另一只手指向洞窟左侧一幅描绘着“萨埵那太子本生”的壁画。
“壁画后面,是唐初开凿时留下的通风道!看那壁画的底色,是白垩土混了麻筋,这是为了防潮,说明内里中空!”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变调,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逻辑。这不是猜测,这是一个大唐不良帅对帝国营造规制的本能判断。
安般若的身形早已化作一道残影。
她脚尖在壁画下方的佛龛上一点,身体倒挂如蛛,手中银簪化作一道寒芒,没有去撬,而是沿着崔器所指的壁画边缘,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飞快划动。
石粉飞溅,一道清晰的切割线瞬间成型。
“叭(pad)……”
第四个音节,降巴法师亲自吐出。
那声音仿佛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石破金的后心。
“噗——”
石破金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整个人向前踉跄一步,单膝跪地。他眼耳口鼻之中,鲜血汩汩流出,视线已经模糊,但他跪地的膝盖,仍死死地嵌入石地,像一根顽固的楔子,没有倒下。
“开!”
安般若娇喝一声,五指成爪,猛地插入切割线,用力向外一撕!
“哗啦——”
一大块壁画连着后面的夯土泥墙,被她硬生生扯了下来,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漆黑幽深的洞口。一股混杂着霉味与硝石气息的陈年气流,从洞口内扑面而来。
“走!”
安般若落地后一把拽起崔器,将他连同顾长生一起,狠狠推进了洞口。
“石破金!”她回身凄厉地喊道。
石破金跪在地上,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安般若焦急的身影。他咧开嘴,似乎想笑一下,但涌出的鲜血让这个表情变得无比狰狞。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转头望向那个洞口,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守……住……”
“咪……”
第五个音节,如山崩海啸。
石破金的身体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在地上翻滚出数丈之远,再无声息。
安般若的眼眶瞬间红了,但她没有时间悲伤。她反手从靴筒中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看也不看,甩手掷出。
匕首的目标,不是降巴法师,而是洞窟顶部,一根悬挂着数十盏酥油灯的巨大木梁的接榫处。
“咄!”
匕首入木三分。
木梁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断裂开来。燃烧的酥油混合着灯盏,如一场火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瞬间在洞口前形成一道火墙,暂时阻断了红莲僧的追击。
安般若借此机会,头也不回地钻入了那个漆黑的通风道。
通道内狭窄、逼仄,仅容一人匍匐前行。空气稀薄,充满了呛人的尘埃。崔器在前方艰难地爬行,顾长生被他护在身下,而安般若则在最后方,警惕地听着身后的动静。
“轰!”
一声巨响,刚刚形成的火墙被一股巨力强行冲破。红莲僧们狂热的叫喊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近。
“前面……前面有个岔路!”崔器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带着一丝喘息和庆幸,“这是‘鱼骨’结构,主风道两侧必有辅风道,我们走右边!”
他们毫不犹豫地拐进了右侧更加狭窄的辅道。爬行了约莫百十步,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废弃的、尚未完工的石窟。石窟中央,还散落着当年工匠们未来得及带走的工具和脚手架。
石窟的另一头,同样有一个出口。
“他们追上来了!”安般若听着身后主风道里传来的脚步声,脸色凝重。
崔器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石窟中央一根用于支撑洞顶的巨大石柱上。他跑到石柱前,用手指关节用力敲了敲,侧耳倾听着回音。
“凡建,必有承重之枢。凡枢,必有应力之隙。”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背诵某段枯燥的工部条文。他的手指顺着石柱向上摸索,最终停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
“这里!”他抬头对安般若喊道,“这是整座石窟的承重点,当年开凿时为求稳固,在此处打入了数根铁楔!只要毁了这里,这里就会塌!”
安般若没有丝毫犹豫。她将怀中最后一包火药——那是从凉州带来的军用物资——小心地塞进了崔器指出的那道缝隙里,又快速地扯下衣角,搓成一根引线。
脚步声已经到了通道口。
安般若点燃引线,“滋滋”的火星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快走!”
她拉起崔器,两人架着顾长生,发疯似的冲向石窟另一头的出口。
就在他们冲出洞口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轰隆隆——”
整个地面都在剧烈摇晃,巨大的石块从头顶砸落,气浪混合着烟尘,从他们刚刚逃出的洞口狂喷而出,险些将三人掀翻。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死寂。
安般若回头望去,那个洞口,连同整个石窟,已经彻底被滚落的巨石所掩埋。
他们安全了,暂时。
安般若脱力地坐倒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崔器也是面如金纸,瘫软在一旁。
劫后余生的寂静中,一点微弱的金光,再次从顾长生的眉心亮起。
那块玉片星图,似乎因为刚才剧烈的震动而被再次激发。它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上面的光点比之前更加明亮。
安般若抬起头,疲惫的目光落在那幅星图之上。
这一次,她看清了。
星图之上,一个最明亮的光点,正在有规律地闪烁着。而在那光点的旁边,一行由更微小的光点组成的、状如蝌蚪的文字,缓缓浮现,清晰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