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解州。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虽然时节尚未入冬。但这片位于河东道的内陆州府却已经提前感受到了来自北方的刺骨寒意。
崔器勒住缰绳。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
他的身后是一千名身披重甲、手持长朔的归义军“前锋营”精锐。以及五百名来自彭城府衙、一脸紧张的衙役。
这支一千五百人的队伍已经不眠不休地急行军了三天三夜。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他们的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
在他们的面前。
一片广阔得望不到边际的、如同镜面般的巨大湖泊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湖面上没有波浪。只有一层薄薄的、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白光的……盐壳。
这里就是解州盐池。
大唐帝国最重要的“白色金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带着咸腥味的、独属于盐池的气息。
但与这片富饶景象格格不入的。是盐池四周那森严的戒备。
一道由巨木和壕沟组成的简易防线将整个盐池团团围住。防线之上每隔五十步就设有一座高高的箭楼。箭楼上站着手持弓弩的士兵。
那些士兵穿的不是普通的州府军服饰。而是一种黑色的、胸前绣着“盐铁”二字的特制劲装。
他们的眼神冷漠而警惕。就像一群守护着自己巢穴的狼。
“站住!来者何人!”
一队巡逻的盐铁司士兵拦住了崔器的去路。为首的队正厉声喝问道。
崔器没有说话。
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公文。高高举起。
“江淮漕运都巡检使司办案!速开防线!”
那名队正看到公文上那枚硕大的官印。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又被一抹不屑所取代。
“巡检使司?”他冷笑一声。“我们这里是盐铁司的地盘。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漕运的人来指手画脚了?”
“放肆!”崔器身后一名彭城府衙的都头怒喝道。“巡检使大人乃朝廷亲封。有巡查缉私之权!尔等区区一介兵卒竟敢阻拦!是想造反吗?”
那名队正丝毫不惧。反而挺了挺胸膛。
“我们只认盐铁转运使大人的将令!别说是你巡检使司!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没有第五大人的手令!也休想踏入盐池半步!”
崔器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知道跟这些小喽啰讲道理是没用的。
他对着身后打了一个手势。
一千名归义军精锐瞬间举起了手中的长朔。
冰冷的朔锋在冬日的阳光下组成了一片令人心悸的钢铁森林。
那股尸山血海中磨砺出来的、冰冷而纯粹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盐池。
那队盐铁司的士兵被这股气势吓得连连后退。脸色发白。
“你……你们想干什么!”那名队正的声音都在发抖。“这里是朝廷的盐场!你们敢在这里动武!就是谋逆!”
“谋逆?”崔器的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
“奉命查案。缉拿妖人。何来谋逆一说?”
他一挥手。
“冲!”
“杀——!”
一千名骑兵同时发出了震天的怒吼。
大地开始震颤。
就在这支钢铁洪流即将碾碎那道脆弱的防线之时。
“住手!”
一个清癯而有力的声音突然从盐池内部传来。
紧接着。
盐池的大营内冲出了一支人数更多的部队。
他们同样穿着黑色的劲装。但装备却更加精良。人手一具可以连发的“神臂弩”。迅速地在防线后方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弩阵。
黑压压的弩箭对准了正在冲锋的归义军。
一名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官在数百名亲卫的簇拥下缓缓地走上了防线的箭楼。
他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色官袍。眼神锐利如鹰。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扩散开来。让原本已经沸腾的战场瞬间冷却了下来。
崔器抬手示意部队停止前进。
他的目光与箭楼上那名文官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如同两柄无形的利剑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来者可是归义军的崔器将军?”那名文官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正是。”崔器沉声应道。“阁下又是何人?”
“本官盐铁转运使。第五琦。”
崔器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没想到。
这个盐铁司的最高长官。李辅国最信任的心腹。竟然会亲自出现在这里。
“原来是第五大人。”崔器翻身下马。对着箭楼上的第五琦拱了拱手。“久仰大名。”
“崔将军客气了。”第五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崔将军今日率大军前来我解州盐池。所为何事?”
“奉巡检使大人之命。”崔器举起手中的公文。“前来调查一桩与‘妖物’有关的案子。”
“妖物?”第五琦的眉头微微一挑。“崔将军莫不是在说笑?我这里是朝廷的盐场。只有盐工和官兵。何来妖物一说?”
“有没有。查过便知。”崔器的态度不卑不亢。“还请第五大人行个方便。让我等入内搜查。”
“方便?”第五琦笑了。
那笑容里充满了嘲讽和不屑。
“崔将军。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
“你那份巡检使司的公文。只能在江淮地界上用用。管不到我河东道来。”
“更何况……”
他从袖中取出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缓缓展开。
“这里。是陛下钦点的‘盐法改革’的试点。是关系到我大唐国库兴衰的战略要地。”
“陛下曾亲口下旨。‘凡盐铁司辖下之地。一应军政事务皆由转运使司节制。任何未经许可之军事行动皆视为谋叛’!”
“崔将军。”第五琦的目光变得冰冷而锐利。
“你现在带着一千名骑兵兵临我盐池之下。是想告诉我。”
“你顾长生。是要……谋叛吗?”
“谋叛”二字一出。
崔器身后所有彭城府衙的衙役都吓得脸色惨白。
他们只是来协助办案的。可没想过要背上这么大一顶帽子。
就连那些久经沙场的归义军士兵也出现了一丝骚动。
崔器死死地盯着第五琦。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掉进了对方用“规矩”和“制度”挖好的陷阱里。
顾长生的“巡检使”之权来自于朝廷的任命。
而第五琦的“盐铁司”之权则来自于皇帝的“最高敕令”。
在“皇权”的绝对权威面前。任何的“官权”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今天。
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