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心?”
不空看着顾长生。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
“顾大人此言差矣。”他缓缓说道。“佛法普度众生。但也只度‘有缘人’。”
“何为‘有缘人’?”顾长生追问道。
“心存善念。笃信我佛者。便是有缘人。”
“那心存恶念。质疑佛法者。便是‘无缘人’了?”
“然也。”
“那敢问大师。”顾长生的声音陡然拔高。“您眼中的‘佛’。与那‘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魔’。又有何区别?”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就连端坐于龙椅之上的肃宗皇帝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顾长生这句话实在是太大逆不道了。
他这已经不是在质疑不空。而是在质疑整个佛法了。
“放肆!”张皇后拍案而起。指着顾长生厉声喝道。“顾长生!你竟敢在此大放厥词!亵渎我佛!来人!给本宫将这个妖言惑众的狂徒拿下!”
几名神策军的将士立刻上前。就要将顾长生按倒在地。
“皇后娘娘息怒。”不空却抬起了手。阻止了他们。
他看着顾长生。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重新恢复了平静。
“顾大人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他淡淡地说道。“佛与魔。本就是一体两面。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其区别只在于……‘本心’。”
“佛之本心。是‘渡人’。”
“魔之本心。是‘毁人’。”
“贫僧今日在此设坛讲法。广施恩泽。乃是为了让世人脱离苦海。此乃‘渡人’之举。”
“而顾大人你。却屡次三番地质疑神迹。动摇民心。让本已看到希望的百姓重新陷入恐慌与猜忌之中。此乃‘毁人’之行。”
“顾大人。”不空的声音变得充满了怜悯。“现在。你觉得。我们二人之间。到底谁是‘佛’。”
“谁又是……‘魔’呢?”
他的话音刚落。
台下那些信徒们立刻如同被点燃了引线的火药桶一般。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妖人!滚下去!”
“打死这个魔鬼!”
“神僧说得对!他就是个见不得我们好的魔鬼!”
顾长生瞬间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他的“道心之辩”非但没能动摇不空的根基。反而让他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加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试图在粪坑里与人讲道理的傻子。
无论你说什么都是错的。
因为对方根本就不跟你讲“道理”。
他们只讲“立场”。
……
“唉……”
台下的李含光看着眼前这一幕。无奈地叹了口气。
“输了。”他对身旁的崔器说道。
“彻底输了。”
“顾大人的‘格物之道’虽然精妙。却太过超前。曲高和寡。根本无法被这些愚昧的凡夫俗子所理解。”
“而不空的‘鬼神之道’却正好迎合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渴望。”
“这场辩论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
“理智。终究还是敌不过……信仰。”
崔器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手默默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一旦那些狂热的信徒失控。他将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主公杀出重围。
……
法坛之上。
顾长生静静地听着台下那足以将人撕碎的咒骂声。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愤怒和沮丧。
只有一丝深深的疲惫。
和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知道。
自己今天“辩论”的目的。
已经达到了。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用几句“道理”来说服这些已经被洗脑了的信徒。
他今天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人。
那个正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大唐帝国的最高统治者。
肃宗皇帝李亨。
他要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在皇帝的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一颗关于“佛”与“魔”的种子。
一颗关于“信仰”与“掌控”的种子。
一个不受“皇权”控制的“神”。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祥瑞”?
还是……“威胁”?
顾长生相信。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家。皇帝心中自有答案。
“大师说得对。”
顾长生缓缓地开口。
他对着不空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在下……着相了。”
“在下为自己今日的鲁莽和无知。向大师。向皇后娘娘。向陛下。向全天下的信徒……”
他的声音顿了顿。
“……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说完。
他再也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提着那个装载着他所有“理想”和“失败”的黑檀木箱子。
独自一人。
在漫天的咒骂和嘲笑声中。
缓缓地。
走下了法坛。
那背影。
说不出的萧索。
和落寞。
……
“哼。不自量力。”
张皇后看着顾长生那如同丧家之犬般的背影。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而不空则双手合十。对着顾长生的背影念了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
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
有得意。有怜悯。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只有龙椅之上的肃宗皇帝。
他看着那个在千夫所指之下依旧脊梁挺得笔直的年轻人。
又看了一眼那个被万民敬仰、宝相庄严的“神僧”。
他那双因为常年沉迷于权术而变得浑浊的眼睛里。
第一次。
闪过了一丝……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