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三第一次见那盘石磨时,正蹲在山涧边啃冷馍。秋阳把山影拉得老长,他瞅见那半埋在榛子丛里的青灰色磨盘,边缘还沾着没褪尽的麦麸,像块被遗忘的老骨头。
“这物件有年头了。”身后突然冒出声,陈老三呛得直拍胸口。来人身形佝偻,蓝布褂子打了三处补丁,手里拄着的枣木拐杖却油光锃亮。是山脚下窝棚里住的哑巴张,谁也不知他姓啥,只因他总爱蹲在老槐树下比划,孩子们便喊他哑巴张。
哑巴张蹲下来,枯瘦的手指抚过磨盘上的纹路,像在抚摸什么珍宝。他转头冲陈老三咧嘴笑,露出豁了颗门牙的牙床,然后用拐杖在地上画了个圈,又画了个小人推磨的模样。
陈老三是个货郎,挑着担子走村串户已有十余年。这青石镇周围的山他都走遍了,却从未见过这般精致的石磨。磨盘约莫三尺见方,边缘刻着缠枝莲纹,中间的磨眼竟是朵莲花形状,只是常年被泥土覆盖,不太分明。
“您老认识这物件?”陈老三递过去半个馍。哑巴张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又用拐杖指着磨盘,往山深处比划了几下。
陈老三心里一动。他祖上是做石匠的,小时候听爷爷说过,有些老石磨是会“喘气”的,磨出来的米面格外香甜。只是这手艺早就失传了,他也只当是个传说。
“我把它捎下山,给您换两斤米?”陈老三试探着问。哑巴张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又指了指磨盘,做出个小心翼翼的样子。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石磨抬到山脚下的窝棚旁。哑巴张的窝棚简陋得很,几根木棍支着茅草顶,里面除了一张铺着稻草的土炕,就只有一个豁了口的陶罐。可他却在窝棚门口搭了个石台子,把那盘石磨稳稳当当地放了上去。
当天傍晚,陈老三挑着担子路过窝棚,竟闻到一股奇异的麦香。他探头进去,只见哑巴张正蹲在石磨旁,手里拿着个小簸箕,一点点往磨眼里添麦粒。更奇的是,那石磨竟自己慢悠悠地转着,磨出来的面粉雪白雪白的,落在下面的陶盆里,像堆起了一小座雪山。
“这……这是咋回事?”陈老三惊得张大了嘴巴。哑巴张回头冲他笑,指了指磨盘,又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月光透过窝棚顶上的破洞洒下来,正好落在磨盘中央的莲花磨眼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银光。
从那以后,陈老三每次路过青石镇,都要绕到哑巴张的窝棚去坐坐。有时带些新收的谷子,有时捎块镇上李屠户家的五花肉。哑巴张也不跟他客气,总是笑眯眯地收下,然后推上半升新磨的面粉给他。
陈老三把面粉带回家,他媳妇用这面粉蒸了馒头,揭开锅盖的那一刻,整个院子都飘着麦香。邻居们闻着香味跑过来,尝了一口就不肯走了,纷纷问这面粉是从哪儿买的。
消息很快传开,镇上的王财主听说了,当即就带着两个家丁找到哑巴张的窝棚,说要用十两银子买下那盘石磨。哑巴张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抱着磨盘不肯撒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骂人。
王财主被惹恼了,让家丁去抢。可那石磨看着不重,两个壮汉竟怎么也抬不动,像是长在了石台子上。其中一个家丁急了,掏出鞭子就往哑巴张身上抽。
“住手!”陈老三正好挑着担子过来,见状怒喝一声,放下担子就冲了过去。他虽只是个货郎,却练过几年把式,对付两个家丁倒也不在话下。三两下就把他们赶跑了。
哑巴张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呜呜地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陈老三这才发现,他并非真的哑巴,只是不爱说话罢了。
“这石磨对您老很重要?”陈老三递过去块干净的布巾。哑巴张接过布巾擦了擦脸,点了点头,缓缓开口:“这是……俺爹做的。”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原来,哑巴张的爹曾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石匠,这盘石磨是他耗尽三年心血做出来的,磨盘里嵌了块天然磁石,又依着北斗七星的方位刻了凹槽,月光照在上面时,石磨便会借着磁力慢慢转动。那年头兵荒马乱,他爹被抓去修城墙,再也没回来。他带着石磨躲进山里,一住就是几十年。
陈老三听得心里发酸。他想了想,从担子里取出个新陶瓮,又拿出两斤红糖:“张大爷,您要是信得过我,就把这石磨的故事跟我说说。我走村串户时,也好帮您问问,看有没有人见过您爹。”
哑巴张愣愣地看着他,突然老泪纵横。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陈老三磕了个响头。陈老三赶紧把他扶起来,心里早已做了决定。
第二天,陈老三没有挑着担子出门。他找了镇上的木匠,给哑巴张的窝棚换了新茅草,又垒了个新灶台。哑巴张则搬来石磨,两人一起磨了五斗麦子,蒸了两大笼馒头,分给镇上的孩子们吃。
孩子们吃得满嘴是粉,围着石磨叽叽喳喳地问:“张爷爷,这磨盘咋会自己转呀?”哑巴张笑得合不拢嘴,用拐杖指着月亮,又指着磨盘上的莲花,比划着说:“月亮姐姐……喜欢……莲花……”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老三依旧挑着担子走村串户,只是他的担子里,总会多装些各地收来的新米新麦。每次回到青石镇,他都会先去哑巴张的窝棚,听他讲那些关于石匠和石磨的故事。
有天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了金红色。哑巴张突然拉着陈老三的手,指着石磨说:“它……想回家了。”陈老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磨盘上的莲花磨眼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像是真的有朵莲花要从里面绽放出来。
当晚,月上中天,陈老三和哑巴张一起把石磨抬回了山涧边。月光洒在磨盘上,那些缠枝莲纹像是活了过来,缓缓地流动着。哑巴张抚摸着磨盘,轻声说:“爹,我把它带回来了。”
突然,石磨轻轻震动了一下,磨眼里竟渗出清冽的泉水,顺着纹路流淌下来,在山涧里汇成了一小溪。溪水潺潺,带着淡淡的麦香,流进了青石镇的田地里。
从那以后,青石镇的庄稼长得格外好,结出的粮食也比别处香甜。人们都说,那是因为山涧里有了会“喘气”的石磨,把灵气都带到了田地里。
陈老三依旧做他的货郎,只是他的担子里,总会多装些青石镇的新米。每当有人问起这米为何格外香甜时,他便会笑着说:“这是山月磨过的米,带着莲花的香呢。”
而哑巴张,则每天都会去山涧边坐坐,陪着那盘石磨。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是一幅定格的画,在岁月里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