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栖雁坳仿佛一架刚刚完成关键部件更换的精密机器，在短暂的调试波动后，迅速恢复了高效而有序的运转，甚至因为“升龙引”的成功而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
那巨大的水轮日夜不息地转动，发出规律而有力的轰鸣声，不再是令人焦虑的噪音，反而成了栖雁坳最动听的背景音。清澈的溪水被源源不断地提上高坡，沿着新开挖、用黏土夯实防渗的主渠和密布如蛛网的毛渠，欢快地流淌进原本干渴的坡地。
负责垦殖的刘大用几乎天天泡在田里，带着他那队人马，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这来之不易的“甘霖”。看着清水浸润干裂的土壤，看着那些精心挑选、耐旱的粟米和豆种在湿润的土床上展现出勃勃生机，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近乎虔诚的喜悦。他甚至带着人，在水渠流经的几处低洼地，顺势挖了几个小水塘，不仅方便取水灌溉，还打算日后养些鱼虾，进一步丰富食物来源。
工坊区同样热火朝天。成功熔锻星铁和建成“升龙引”极大地鼓舞了所有人的信心。周砚坐镇工坊，虽然右臂依旧无法用力，但他凭借丰富的经验和精准的指挥，将工坊打理得井井有条。
水力锻锤在溪流下游轰隆作响，代替了部分人力，大大提升了普通铁料的锻打效率和精度。几个年轻学徒，包括赵石和沈云墨，正围着周砚，学习如何利用这套新设备，批量生产标准化的矛头、箭头和农具。周砚要求极严，每一个部件的尺寸、厚度、淬火时机都必须严格按照他制定的标准来，稍有差池便会要求返工。
“力道不对！水流急时锤力重，要顺势引导，不是硬抗！”周砚盯着一个正在操作水力锻锤杠杆的学徒，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记住这种感觉，器械是死的，人是活的！要学会借力！”
那学徒满头大汗，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和节奏。
另一边，阿禾带领的火药组则搬到了更偏远、更安全的一处独立岩洞内。有了“升龙引”提供的稳定水力，沈云疏之前设想的水力石磨得以实现，如今正被阿禾巧妙地用来研磨火药原料。黑火药配比的精确性大幅提升，颗粒化火药的制作效率也今非昔比。
阿禾正小心翼翼地将研磨好的、按比例混合的硫磺、硝石和木炭粉末，倒入一个带有细密孔洞的铜盘中，下面垫着浸过水的土纸，利用水力带动一个木质滚筒轻轻碾压，使其通过孔洞，形成均匀细小的颗粒。她的动作一丝不苟，眼神专注，旁边还有两个跟着她学习的半大孩子，屏息凝神地看着每一个步骤。
“阿禾姐，这样弄出来的火药，真的比以前的粉末更好吗？”一个孩子忍不住小声问道。
阿禾头也不抬，轻声解释：“嗯，颗粒之间有空隙，燃烧更充分，力道更猛，也更不容易受潮。云疏姐说的，这叫……标准化。”她现在已经能很自然地运用一些从沈云疏那里学来的新词。
沈云疏本人则穿梭在各个关键节点之间。她先去查看了新营地的建设进度，孙老丈和马老三带着人，正利用烧制出的青砖和耐火砖，搭建更坚固、更保暖的永久性住房和仓库。何氏那边，那架老旧的织机经过她和几个妇人的巧手修复和改进，已经能够织出更紧密、更匀称的粗布，虽然速度还很慢，但至少实现了从无到有的突破。
她还特意去了一趟由她和周砚、林栖商议后划出的“学堂区”。那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山洞，洞壁被修整得颇为平整，还用石灰水刷过，显得干净亮堂。几排用原木钉成的简陋桌凳摆放整齐，正面挂着一块用木炭涂黑的平滑石板充当黑板。
此刻，王氏正拿着一根烧焦的树枝当笔，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数字，教着下面坐着的七八个年纪不等的孩子，以及几个自愿来听课的成年人认数和简单的加减。孩子们学得认真，大人们也听得专注。知识，在这个朝不保夕的世道，是比粮食更珍贵的希望。
沈云疏没有打扰他们，只是在洞口静静看了一会儿。看到沈云墨坐在孩子们中间，不仅自己学，还在小声地纠正旁边铁蛋的握“笔”姿势，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充满了生机与希望。然而，南山村的阴影，如同远处山峦间缭绕的薄雾，并未真正散去。
林栖带着石头和另一名机警的少年，如同融入了山林的影子，连续几日在外侦察，只在特定时间通过隐秘的方式传回简短的讯息。
第三日傍晚，林栖独自一人回到了栖雁坳，径直来到议事棚。沈云疏、周砚和得到消息赶来的沈云墨早已等在那里。
“如何？”沈云疏递过一碗温水。
林栖接过，一饮而尽，言简意赅地开始叙述，语气依旧平淡，但内容却不容乐观。
“南山村，内乱。”
他放下碗，目光扫过三人：“老村长停灵第二日，村中族老推举原巡逻队队长，名叫石岩的汉子暂代村长之位。此人约莫三十五岁，性格刚直，在村中青壮里颇有威望，是老村长生前属意的接班人之一。”
“但另一族老，名叫赵德旺的，及其子赵魁，纠集了部分村民反对。理由是石岩年轻，资历不足，且主张与外界过多接触，恐引祸端。赵德旺自称更熟悉祖制，应暂由其主持村务，待局势稳定再议村长人选。”
“双方争执不下，目前僵持。石岩控制了村中大部分青壮和粮仓，赵德旺则拉拢了一些老人和部分担心外界威胁的村民，占据了祠堂和祖祠附近区域。”
沈云疏和周砚对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权力交接出现了问题。老村长临终担忧的“不安分之人”，极有可能就是这赵德旺父子。
“可有外部势力介入的迹象？”周砚沉声问道。
林栖摇头：“明面上，未见陌生面孔大规模进入。但赵魁近日曾数次带人往后山方向活动，行踪诡秘。我远远跟过一次，他们在后山一片乱石坡附近停留甚久，似在寻找什么，但并未进入祖坟区域。”
后山？乱石坡？沈云疏心中一动，想起老村长临终所言——“墓…后山…‘听松’碑下”。难道赵德旺父子也在打那另一半密钥的主意？他们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是老村长临终前消息走漏，还是他们本就知晓部分秘密？
“另外，”林栖补充道，眼神微冷，“昨日有一支约十人的队伍从山外而来，自称是游商，欲与南山村交易盐铁。他们被石岩的人拦在村外，目前停留在村口三里外的一处林地。我观察过，那些人步履沉稳，眼神警惕，不似寻常行商，倒有几分行伍气息。赵魁曾暗中派人与他们接触过。”
游商？行伍气息？在这个兵荒马乱、各地封锁的时候，突然出现一支装备精良的“游商”队伍，目标直指一个隐居的山村？这未免太过巧合。
周砚独眼眯起：“看来，这赵德旺父子，所图不小。不仅想夺权，还可能引狼入室。”
沈云墨听得有些紧张：“姐，周大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是让那个赵德旺当了村长，又引来外面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咱们会不会有危险？”
沈云疏没有立刻回答，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沉思片刻，问道：“林栖，依你看，那石岩此人如何？可能稳住局面？”
林栖略一沉吟，客观评价：“观其布防，有条理，手下青壮令行禁止，颇有章法。拦截‘游商’态度坚决，应对得体。若非赵德旺以辈分和祖制相压，内部掣肘，应已掌控全局。其人……或可合作。”
也就是说，石岩是个有能力、有原则，并且对栖雁坳至少没有直接敌意的人。而赵德旺父子，则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危险性。
局势渐渐明朗。南山村的内乱，不仅仅是权力之争，更可能关系到那份前朝传承的归属，甚至可能将外部威胁直接引到栖雁坳的门前。
“我们不能坐视赵德旺勾结外人得逞。”沈云疏做出了判断，声音清晰而冷静，“那不仅会让南山村陷入灾难，也可能给我们带来直接的威胁。那支所谓的‘游商’，很可能是探路的先锋。”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插手？”周砚看向她，语气平稳，听不出反对还是赞成。
“不是直接插手他们的内斗。”沈云疏解释道，“那样只会让我们深陷泥潭。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稳定、至少对我们没有敌意的邻居，而不是一个被内奸和外来势力控制的火药桶。”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周砚和林栖：“我想，我们可以尝试接触一下石岩。表明我们的立场，我们无意干涉南山村内政，但对于可能危及周边安宁的外部威胁，不会坐视不理。或许，可以有限度地提供一些……警示或者支持，帮助他尽快稳定内部，清除隐患。”
这是一种谨慎的外交介入，核心目的是消除潜在威胁，维护自身安全环境的稳定。
周砚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可行。但需把握分寸，表明态度即可，具体如何做，是他们内部的事。我们不宜直接派出人手参与其内斗。”
林栖也淡淡道：“可以。我去。”
沈云疏却摇了摇头：“这次，我亲自去。”
周砚和沈云墨几乎同时出声：“不行！”
“太危险了！”沈云墨急道，“姐，那边正乱着呢，谁知道那个石岩到底怎么想的？万一他翻脸怎么办？”
周砚也沉声道：“云疏，你是坳中的主心骨，不宜亲身犯险。让林栖带话，或者我修书一封，由林栖送去即可。”
沈云疏看着他们，眼神坚定：“正因为我是一地之主，有些话，亲自去说才显得有分量，有诚意。书信或口信，都可能产生误解。况且，我也想亲眼看看南山村的情况，看看那位石岩队长，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这关系到我们后续如何与这个邻居相处，是长期的事情。”
她顿了顿，继续道：“安全问题，有林栖陪同，再加上云墨和石头，带一小队精锐同行，足以应对大部分突发状况。我们不在村内久留，就在村口与石岩见面，表明态度后即刻返回。”
见她心意已决，周砚知道再劝无用，只能沉声嘱咐：“一切小心，事不可为，立刻撤回。林栖，云疏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林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沈云墨虽然担心，但也知道姐姐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只能握紧拳头：“姐，我一定保护好你！”
沈云疏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好，去准备吧。挑五个机灵身手好的，带上手弩和必要的防身武器，但不要显得剑拔弩张。我们不是去打仗，是去谈话。”
她又看向周砚：“周大哥，坳里就交给你了。加强警戒，尤其是通往南山村的方向。”
“放心。”周砚重重点头。
夜色中，一场关乎周边格局的谨慎外交，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