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下,洛阳城如同蛰伏的巨兽,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沉默着,城墙上的斑驳血迹格外刺眼。
三天三夜了。
整整三天三夜的狂攻,尸山填平了护城河,血水融化了积雪。
却依旧没能撕开这座城的喉咙,那城头时而爆发的如同滚雷般的火铳齐射,每一次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口。
威力奇大,射速惊人。
该死的自生火铳,崇祯小儿,竟真捣鼓出了这等利器。
“闯王”刘宗敏催马赶到,满脸横肉上溅满了不知是谁的血点,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焦躁。
“娃子们死伤太惨了,西城那边,周遇吉守得跟铁桶似的,滚木礌石金汁泼下来,跟下雨似的,咱们的老营,也折了好些弟兄,再这么硬啃下去。”
他没说下去,但那意思很清楚。
“粮草,还剩多少?”李自成打断他问道。
这才是他心中最深的恐惧,关中带来的粮秣,原以为足够支撑到破城劫掠。
却被这该死的坚城和那犀利的火铳硬生生拖住了脚步,消耗的速度远超预期。
刘宗敏脸色一僵,粗声道:
“省着点用,也就七八日了。”
他不敢看李自成的眼睛。
七八日,李自成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比这关中的朔风更冷。
一旦粮尽,这二十万大军,瞬间就会变成炸营的饿狼,别说攻洛阳,自相残杀都是轻的。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恐怖的景象。
老营兵为了一口吃的拔刀相向,被裹挟的流民如同决堤的洪水四散逃亡。
他李自成,农民军的闯王,将会被自己亲手聚拢的洪流彻底吞噬,碾成齑粉。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密布:
“挖,狠狠地挖,魁星楼下的地道,是最后的指望,必须在粮尽之前,给我炸开洛阳城。”
刘宗敏连忙抱拳:“闯王放心,末将亲自盯着,日夜不停,定能挖穿城墙。”
张二狗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肺像破风箱一样撕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和血腥的灼痛。
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
他趴在冰冷的雪地里,身上盖着半张烧焦的牛皮,就在离那片炼狱火海不到百步的地方。
是他干的,是他带着几十个官军死士像鬼一样摸到了中军大营,他指着那个最大的,伪装成粮囤的营帐。
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就是那里,第三个,底下,全是火药!”
然后,他就被死士军官像扔麻袋一样,塞进了旁边一个坍塌的帐篷角落,用烧焦的皮子盖上。
“趴着,别动,等老子信号!”军官的声音冷冽,如同地狱的判官。
可是,他们没有让自己上去。
再然后,就是那毁天灭地的爆炸,地动山摇,火光冲天,气浪将他死死压在烂泥和雪水里。
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无数的碎片火星,燃烧的杂物如同暴雨般砸落下来。
他死死捂住耳朵,蜷缩着,像一只受惊的虫子,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撕碎,被烧成灰烬。
混乱的喊杀声,惨叫声,爆炸声,营帐燃烧的噼啪声,不知过了多久,那灭世般的巨响终于停歇了。
张二狗抖掉身上的灰烬和残雪,挣扎着抬起头。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忘记了呼吸和恐惧,
火,无边无际的大火,吞噬了半个天空,流寇的中军大营,彻底变成了燃烧的地狱,
人影在火光中扭曲,奔跑,倒下,如同炼狱中的恶鬼。更让他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的是。
在那片火海与混乱的背景前,洛阳城的紫辰门,那沉重的城门,竟然在缓缓打开,
吊桥轰然落下。
……
洛阳城头,残破的龙旗在早春的寒风中绷得笔直,如同垂死挣扎的困兽露出的最后獠牙。
城下,黑压压的流寇大军如同漫过堤坝的浊浪,又一次淹没了视野所及的荒原。
但与月前那场纯粹依靠人海和疯狂冲击的攻城不同,这一次,李自成显然学乖了。
中军大旗下,李自成面色阴沉如水。
粮草将尽,军心浮动,他耗不起,也退不得。
唯一的生路,就是在这最后的力量耗尽前,不惜一切代价,砸开洛阳。
用崇祯的人头和洛阳的粮仓,来填补这巨大的窟窿,重新凝聚濒临崩溃的军心。
他不再驱使那些一触即溃的流民炮灰。
这一次,他压上了真正的老本,三万余名从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老营精锐。
这些大多是陕北边军出身或久经战阵的悍卒,装备相对精良。
战技娴熟,凶悍异常,是他席卷天下的核心力量。
大军并未急于攻城,而是在城外三里处,依托一片起伏的丘陵,开始列阵。
盾车在前,长矛如林,弓箭手压住阵脚,更有数千骑兵在两翼游弋,虎视眈眈。
一股沉凝的,混合着血腥味的杀气,如同实质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向洛阳城。
他们不再喧哗,只是沉默地调整着队列,等待着进攻的号令。
这种沉默,比震天的喊杀更令人心悸。
而流民炮灰也没闲着,继续沿着长长的地道往下挖。
“闯贼,要拼命了。”紫辰门城楼上,周遇吉按着刀柄,声音凝重如铁。
他身经百战,一眼就看出了下方敌军与之前乌合之众的天壤之别。
这是真正的劲敌!
朱由检屹立城头,明黄色的盔甲闪烁着光芒。
他目光锐利,扫过流寇那严整而充满压迫感的军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火焰在跳跃。
“传令。”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静,穿透呼啸的寒风。
“按预定方略,出城列阵,”
朱由检面无表情。
“李自成粮草将尽,此乃困兽之搏,士气可鼓不可泄,朕,要在野战中,堂堂正正击溃他,打断他的脊梁,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中原真正的主人。”
“开城门,吊桥放下。”
随后,他看向周遇吉:“周将军,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朕在城墙上为我军擂鼓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