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的《有机化学》课上,南嘉正专注地记录着苯环取代反应的实验要点。突然,教室后门被猛地推开,金属门把手撞在墙上发出的巨响。
林老师!求求你跟我回家吧!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拽着个瘦小的男孩闯了进来,男孩手里还攥着半块脏兮兮的芝麻糖。
整个阶梯教室瞬间安静,只剩下通风橱运作的嗡嗡声。讲台上的老教授推了推眼镜,粉笔悬在半空。
南嘉抬头,看见前排的林素素——那位总坐在第一排的插班生——突然僵直了背脊。她磨出毛边的袖口下,手腕正微微发抖。
妈!这里是教室...林素素压低声音,手指在实验服口袋里攥成拳头。
教室?老妇人突然提高嗓门,你在这享福的时候,小宝天天哭着要妈妈!她一把扯过男孩,看看你儿子!
男孩怯生生地喊了声,嘴角还沾着糖渣。实验室的荧光灯下,南嘉注意到他耳后有道结痂的抓痕。
(上周实验课分组时,林素素右手虎口处的淤青,说是被门夹的)
这位家属,请出去说。老教授放下粉笔,但老太太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起来:没良心啊!养她几年还然让她复习考大学,现在要离婚...
通风橱的玻璃映出林素素惨白的脸。南嘉突然站起身,实验服擦过桌角发出声。
教授,我去叫保卫处。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前排听清。
老妇人哭声戛然而止。趁这空隙,林素素突然抱起孩子就往外冲,实验服口袋里掉出半张《妇女庇护所申请表》。
(表格背面,化学方程式与离婚诉讼流程草稿密密麻麻交错)
南嘉弯腰捡起时,闻到淡淡的跌打药酒味。窗外,初夏的阳光正烈,照得塑胶跑道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手中的玻璃棒机械地搅动着烧杯里的溶液。淡蓝色的液体在玻璃器皿中缓缓旋转,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映在她微微蹙起的眉间。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实验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像是一道道无形的界限。
——界限的那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昨天的画面——
那个男学生穿着整洁的白衬衫,胸前别着校徽,脸上写满了不耐。他的妻子——一个皮肤黝黑、手指粗糙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瘦小的孩子,眼里噙着泪,却不敢大声哭出来。
“我现在是大学生了,我们不一样了。”
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大学生”这三个字,就足以抹杀过去所有的承诺。
女人颤抖着嘴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孩子呢……你也不要了吗?”
男人皱眉,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一样,后退半步:“谁知道是不是我的?你们乡下人……”
话没说完,女人怀里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小手在空中胡乱抓着,似乎想抓住父亲的衣角。
男人却已经转身走了,背影消失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没有回头。
而今天上午,化学课上那场闹剧又浮现在眼前——
林素素的婆婆拽着她的胳膊,哭天抢地地跪在地上,嗓门大得整个教室都能听见:
“我儿子哪里对不起你?供你吃供你穿,让你复读考大学!你现在翅膀硬了就想飞?!”
林素素低着头,实验服下的手腕上隐约露出淤青的痕迹。她的儿子——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怯生生地拉着她的衣角,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妈妈……回家……”
她的嘴唇颤抖着,眼里蓄满泪水,却死死咬着牙,没有松口答应回去。
“妈……您别在这儿闹……”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南嘉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玻璃棒在烧杯里划出一道急促的漩涡。
——同样是考上大学,同样是家庭与学业的冲突。
——可那个男人是为了抛弃,而林素素却是为了逃离。
那个男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所以理直气壮地甩开曾经的妻子和孩子。
而林素素,却是在用尽全力,想从那个可能充满暴力和压抑的家庭里挣脱出来,哪怕要背负“抛夫弃子”的骂名。
烧杯里的溶液渐渐平静下来,南嘉低头看着自己的实验记录本。
上面写着今日的实验主题:
【亲电取代与亲核取代的竞争反应】
——亲电试剂攻击电子密度高的位置,亲核试剂则寻找电子匮乏的中心。
她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人性,又何尝不是一场“取代反应”?
有些人(比如那个男学生)像亲电试剂,只会趋近于更光鲜、更有利可图的生活,毫不犹豫地取代掉过去的责任。
而有些人(比如林素素)则像亲核试剂,明明自己已经伤痕累累,却还在努力寻找一个能让她“稳定”下来的支点——哪怕那个支点,是离开。
南嘉放下玻璃棒,从实验服口袋里摸出一张便签纸,快速写下几行字:
【林同学: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联系我。我家可以为你提供法律支持。
——南嘉】
她将纸条折好,趁没人注意时,塞进了林素素留在座位上的《有机化学》课本里。
(或许,她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的不公……但至少,可以成为那个递出绳子的人。)
实验室的窗户大开,初夏的风吹进来,带着一点槐花的甜香。
南嘉抬头,看见窗外操场上有学生在奔跑,笑声远远传来。
——这个世界,总是光明与阴影并存。
而她,选择站在光里,但绝不背对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