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带着几分慵懒,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坤宁宫光洁的金砖地面上。
请安时辰已过,众妃嫔正欲告退,端坐上首的张贵妃却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碗,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皇后娘娘新晋入主中宫,诸事繁杂,真是辛苦了。”张贵妃抬起眼,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风临月身上,“说起来,妾身协理六宫,近日查核账目,发现一桩难事,正想请皇后娘娘示下。”
来了。风临月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淡然:“贵妃但说无妨。”
“去岁宫中用度,内府库记载与六宫局核销数目,竟有五千两白银的对不上。”张贵妃柳眉微蹙,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这笔账目混乱,涉及采买、修缮多项,经手之人众多,一时难以厘清。妾身想着,娘娘初入宫闱,正需立威,不若借此机会,彻查此案,也好叫底下人知道娘娘的厉害。”她说着,示意身旁女官将一摞厚厚的账册呈到风临月面前。
殿内气氛瞬间凝滞。
众妃嫔眼观鼻,鼻观心,谁都知道这是贵妃给新皇后的下马威。接,便是跳进一个理不清的烂泥潭;不接,便是无能怯懦,刚刚建立的威信顷刻扫地。
风临月目光扫过那摞账册,并未立刻去翻,反而抬眼看向张贵妃,唇角微扬,带着一丝属于将门女的从容:“贵妃娘娘有心了。本宫初来乍到,确需熟悉宫中旧例。既然贵妃开口,本宫便看看。只是……”她话音一顿,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三日。请贵妃给本宫三日时间,容本宫细查一番,再给贵妃一个交代。”
没有推诿,没有惧色,而是坦然接下,并划下了道来。
张贵妃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准备好的说辞堵在喉间,只得强笑一声:“娘娘爽快,那妾身便静候佳音了。”
回到凤仪宫,风临月屏退左右,只留下青鸾。
“娘娘,此事明显是贵妃设的局。”青鸾看着那堆账册,眉宇间带着忧色,“奴婢方才粗略翻看,账目做得极为刁钻,几处关键地方的墨迹新旧不一,票据时辰也对不上,漏洞明显却又难以立刻抓住实据。而且,此前主要负责此账的,是内府库的管事太监刘福,他是贵妃娘娘从府里带进来的老人。”
风临月闻言,并不意外。她随手拿起一本账册,指尖划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眼神锐利如鹰隼。“漏洞明显,是算准了本宫新人不懂,即便看出问题,也无从查证,最后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若本宫心急冒进,强行查问,她便可反咬本宫扰乱宫规,屈打成招。”
她放下账册,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摇曳的翠竹,声音沉稳:“在边关时,敌军有时会故意露出破绽,设下诱饵。莽撞追击者,必中埋伏。为将者,当审时度势,知其虚实,方能一击即中。”
青鸾心中一动,似有所悟:“娘娘的意思是……”
风临月转身,眸中闪烁着智计的光芒:“她既将这‘祸水’引过来,本宫便让它,顺着该去的方向流。青鸾,你立刻去办两件事。”
“请娘娘吩咐。”青鸾躬身,神色肃然。
“第一,你亲自去一趟内府库,不必见刘福,只找下面几个负责登记入库的小太监,问问去岁秋冬,宫中大规模采购御炭、锦缎的具体入库时辰、经手人,特别是与账册记载有出入的地方,让他们悄悄记下来,不必声张。”
“第二,”风临月压低了声音,“你去寻陆擎苍将军留在宫中的暗线,让他设法查一查,京城几家与宫内采买往来密切的皇商,近半年可有异常的大额支出,或者,其背后东家与张贵妃母家,有无隐秘的银钱往来。”
青鸾眼中闪过钦佩之色。
娘娘此举,明面上是查账,实则是敲山震虎,绕过难缠的刘福,从底层和宫外同时入手,既避免了直接冲突,又能拿到切实的证据。
更重要的是,第二条若是查实,便不再是账目不清的小事,而是涉及宫外势力、中饱私囊的大案!
“奴婢明白!”青鸾领命,立刻转身去办,脚步轻盈而坚定。
风临月看着她的背影,微微颔首。这丫头,心思缜密,反应迅捷,更难得的是这份忠心和敢于任事的魄力。是个可造之材。
事情比预想的还要顺利。不过半日,青鸾便带回了消息。
“娘娘,问出来了!”青鸾语气带着一丝兴奋,低声道,“几个小太监都证实,去岁那批上等银霜炭,账册记的是腊月初八入库,但实际因大雪封路,延迟了五日才到。还有江南进贡的云锦,数量也与账目有细微差别。他们平日惧于刘福淫威,不敢多言,但奴婢许以重利并承诺保全,他们便都说了,还留下了画押的凭证。”
“好!”风临月赞许地看了青鸾一眼,“陆将军那边呢?”
“暗线回报,正在查,已有眉目。其中一家‘锦绣轩’的东家,上月刚在城西置办了一处三进的大宅子,而地契上的名字,隐约与张贵妃的一位远房表亲有关。”
风临月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鱼儿,就要上钩了。
张贵妃想用这死物账本困住她,却不知,她风临月最擅长的,便是从细微处洞察人心,于无声处听惊雷。
她拿起那本被做了最多手脚的账册,对青鸾淡然一笑,眸中尽是成竹在胸的从容:“贵妃想用这死物困住我,却不知,兵家最擅长的,便是让死物开口说话。青鸾,你说,当这本账册和那些人证物证一同摆在陛下面前时,贵妃娘娘的脸色,该当如何?”
青鸾看着自家主子那自信笃定的神态,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她深深一拜,声音坚定而清晰:“奴婢相信,娘娘定能让这沉疴旧账,水落石出,还宫廷一个清明!”
风临月伸手,亲自将她扶起,目光温和而信任:“此事过后,本宫身边,少不了你的一席之地。”
青鸾抬头,撞入风临月清澈而有力的目光中,心中最后一丝犹疑尽去,只剩下满满的知遇之恩与誓死追随的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