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宫寿宴归来后,高震对昭阳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她在那等场合下应对得体,既全了国公府的颜面,又巧妙回应了皇帝的试探,这份“懂事”和“机智”,显然取悦了这位权势滔天的夫君。他来凝香苑的次数愈发频繁,有时甚至会将一些不算紧要的公务带回此处处理,书房里渐渐添置了不少他的常用物件。
昭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她知道,这是机会。高震正在逐渐对她放下戒心,将她视为这冰冷府邸中一个可以稍作放松的“自己人”。这份信任脆弱而危险,但也是她目前所能抓住的最好的武器。
她愈发精心地扮演着解语花的角色。在他批阅公文疲惫时适时递上一杯参茶;在他因朝务烦心时温言软语地开解,虽不涉具体政事,却总能恰到好处地抚平他眉间的褶皱;夜晚就寝时,也不再像最初那般僵硬戒备,而是逐渐流露出依赖与顺从。
夜色深沉,红烛高烧。锦帐内暖意融融,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气息。高震似乎刚处理完一件烦心事,饮了些酒,带着几分难得的松弛,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昭阳侧卧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他寝衣的丝绦,声音带着睡意朦胧的柔软,仿佛只是夫妻间的夜话闲谈:“今日见国公爷甚是疲惫,可是朝中又有什么烦难事?妾身愚钝,也不能为国公爷分忧…”
高震闭着眼,哼了一声,语气带着惯有的跋扈与不屑:“无非是些老调重弹!柳家那群蛀虫,留下的烂摊子…还有陛下…哼…”他话未说尽,但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昭阳心中一动,知道时机来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陛下也是…有时未免太过心软念旧了些。若是能像先帝爷那般雷厉风行就好了…妾身虽在北国,也听闻过南靖先帝在位时,吏治清明,雷厉风行呢。”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先帝。
高震果然被勾起谈兴,嗤笑道:“先帝?先帝手段是铁血,但也…罢了,都是陈年旧事了。”他似乎意识到失言,及时收住。
昭阳却不给他思考的机会,仿佛被勾起了小女孩般的好奇心,声音愈发绵软,带着崇拜:“先帝爷那般厉害的人物,定是无人敢欺瞒忤逆吧?不像如今…妾身真是想象不出,先帝在位时,谁敢像现在这般…”她适时地停住,仿佛说错了话,怯生生地补充,“妾身失言了…”
高震在酒精和松懈的状态下,防御心降到了最低。他哼了一声,带着一种亲身经历者的优越感:“你懂什么?先帝在位时,风波也不少!远的不说,就说庚戌年那会儿…”
庚戌年!他终于提到了这个词!
昭阳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呼吸却放得更加均匀绵长,仿佛即将入睡,只是无意识地听着。
高震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声音低沉了些许:“那一年…宫里宫外,可是着实动荡了一番…玉牒案发,牵扯了多少皇子龙孙…啧啧,那才叫真正的雷霆手段…”
玉牒案!果然与北国传来的线索对上了!
昭阳强压下激动,依旧保持着均匀的呼吸,仿佛已半入梦乡,只是含糊地呓语般追问:“玉牒…是记录皇家子嗣的那个吗…怎么会出案子呢…”
高震似乎完全放松了警惕,或许是觉得这些陈年旧事对一个深宫妇人无关紧要,便顺着话茬说了下去,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有人胆大包天,妄图混淆天家血脉,篡改玉牒…事情败露,自然是血流成河…宫里头…唉,多少贵人一夜之间香消玉殒…连带着当时的禁军统领、宗正寺卿…掉了不知多少脑袋…那才是真正的大清洗…”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酒意上涌,带着困意:“陛下那会儿还是太子…也是深受震动…自那以后,性子就…唉…睡吧…”
话音未落,身旁已传来均匀的鼾声。
昭阳却彻底清醒了。帐内温暖如春,她的指尖却一片冰凉。
玉牒案!混淆血脉!宫闱丑闻!大清洗!牵连甚广!
每一个词都像惊雷在她脑中炸响!原来庚戌年的宫变,根源在此!这是动摇国本的滔天大罪!难怪会被列为禁忌,严禁谈论!
而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深受震动”、“性子就…”高震未尽之语是什么?皇帝因此事变得多疑?猜忌?还是…他也牵涉其中,甚至因此事留下了什么把柄?
更重要的是,这场牵扯到禁军统领和宗正寺(掌管皇族事务)的大清洗,与兵符的失踪…有没有关联?当时的兵符掌管…是否也牵涉其中?兵符的失踪,会不会是那场清洗的后续,或是另一个未被发现的阴谋?
信息量巨大,且充满了骇人的可能性。
昭阳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确认高震已熟睡,才缓缓睁开眼,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心中波涛汹涌。
她终于撬开了一条缝隙,窥见了那被尘封的、血腥的过去的一角。而这过去,似乎与现在的朝局动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高震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手臂无意识地搭过来。昭阳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忍受着那份充满占有欲的触碰。
厌恶与寒意交织,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兴奋。
她知道,自己摸到了一条极其危险的线。这条线,可能通向真相,也可能引爆炸药,将她炸得粉身碎骨。
但无论如何,她必须继续走下去。
次日,高震醒来,似乎完全忘了昨夜自己曾说过什么。昭阳也表现得一如既往,仿佛昨夜只是听了一段模糊的睡前故事。
然而,暗地里的行动已然加速。
她通过清婉,再次向墨香斋传递了加密信息,将“玉牒案”、“庚戌宫变”、“大清洗”等关键词以及高震模糊透露的信息(经过加密处理)传递出去,请求北国方面全力调查与此相关的、所有可能涉及兵符掌管官员的变动情况。
同时,她也给林逸送去了一条极其隐晦的指令,让他留意翰林院存档中,所有关于庚戌年前后官员任免、尤其是涉及禁军、兵部、宗正寺等衙门的记录,但绝不能直接调阅敏感卷宗,只能通过整理其他文书时“偶然”瞥见的方式默默记下线索。
做完这一切,昭阳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庭院中那株开得越发繁盛的梅树。
暗香浮动,却隐含着血腥的气息。
庚戌年的旧事,如同一头被惊醒的沉睡巨兽,开始缓缓睁开眼睛。而昭阳,正站在巨兽的巢穴边缘,小心翼翼地,投下了第一块试探的石子。
波澜已起,风雨欲来。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引发怎样的连锁反应,但她知道,南靖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其根基深处,早已布满了裂痕。
而她,将沿着这些裂痕,继续敲击下去,直到整座大厦,开始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