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裹挟着复杂而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如同一条温热的、充满生命力的河流。
首先是霸道无比的芝麻香——新鲜出炉的胡饼,在滚烫的石鏊上烙得金黄酥脆,芝麻粒在高温下爆裂、释放出勾魂夺魄的焦香,霸道地占据着嗅觉的制高点,仿佛整座长安城都在烘烤这西域传来的珍馐。这香气被风裹挟着,肆无忌惮地穿过巍峨的坊墙,从西市一路飘荡到东市,甚至钻进了他们此刻所在的、靠近皇城边缘一处僻静巷弄。
芝麻香之下,是更为细腻绵长的层次:新蒸的粟米饭的甜糯气息,大缸里正在发酵的米酒散发的微醺酸香,大锅里翻滚的羊肉羹浓郁的膻鲜,还有不知名香料被碾碎后辛辣而神秘的味道。丝竹管弦之声若有若无地从远处高门大宅中飘来,混杂着市井坊间小贩抑扬顿挫的吆喝、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的清脆回响、以及无数人声汇聚成的、一种庞大城市特有的、充满生机的嗡鸣。
江宅睁开眼。
天空是澄澈的、近乎透明的瓦蓝色,几缕薄纱般的白云慵懒地舒卷。阳光是金灿灿的,带着初夏的力度,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鳞次栉比的青黑色瓦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晕。
视线所及,是整齐划一、高耸厚重的夯土坊墙,墙体被涂成庄重的赭石色,墙头覆盖着密实的灰陶筒瓦。坊墙之间,是宽阔笔直的街道,路面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被打磨得光滑如镜,车辙印迹深深。街道两旁,槐树与榆树枝繁叶茂,撑开巨大的绿荫,树下是连绵的店铺。招幌林立,布帛、漆器、珠宝、药材、书卷、铁器……琳琅满目。
行人如织,摩肩接踵。有头戴幞头、身着圆领窄袖缺骻袍的官吏士子;有梳着高髻、披着轻薄帔帛、襦裙色彩明艳的贵妇仕女;有深目高鼻、裹着彩色头巾、牵着骆驼、操着生硬汉语的胡商;也有粗布短褐、挑着担子、大声叫卖的贩夫走卒。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盲目的、对太平盛世的满足与笃定。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不知何处飘来清越的歌声,唱的正是那首传遍天下的名句。空气里浮动着花香、酒香、脂粉香,织就了一张巨大而甜腻的网,将所有的感官都温柔地包裹其中。
盛世长安!天宝十四年春夏之交的长安!距离那场倾覆一切的巨变,不足一年!
江宅低头,身上不再是现代衣物。一件靛蓝色的粗布圆领窄袖袍,腰束牛皮鞶带,脚蹬黑布靴。一把形制古朴、刀鞘磨损的横刀斜挎在腰间,沉甸甸的触感异常真实。手指抚过粗糙的衣料,肌肉的记忆告诉他,这具“替身”蕴含着远超常人的力量与敏捷,那是契约带来的馈赠,也是束缚。
他看向同伴。
林悦站在几步之外,微微愣神。她身上的鹅黄连衣裙变成了水碧色的齐胸襦裙,上襦是精致的银线缠枝莲纹绫罗,下裙是如烟似雾的轻容纱,臂弯松松挽着一条月白色的泥金绘蝶恋花帔帛。乌黑的长发梳成了精致的双鬟望仙髻,点缀着几支小巧的珍珠簪和一支含苞的玉兰绢花。这身华服柔化了她的轮廓,衬出几分清丽脱俗的贵气,与世家闺秀的矜持娇柔有几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她的气质更沉静,如同山涧幽兰,带着一丝不染尘埃的疏离。
然而,细心观察便能发现不同。她腰间悬挂的并非常见的玉佩香囊,而是一枚温润剔透的青玉葫芦,葫芦身上隐约可见古朴的药草纹路,这是她身份的隐秘象征——药王谷当代嫡传。那双清澈眼眸深处,对周遭喧嚣繁华的审视也并非单纯的疏离,更带着医者洞察秋毫的敏锐,以及行走江湖养成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的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暗袋里一枚冰冷的金针,那是她最熟悉的伙伴,而非腰间那枚作为“身份”凭证的青玉葫芦。
李秀宁的变化最为内敛,却也最为惊人。她依旧是一身红,但那红不再是现代剪裁的妖娆裙装,而是一套朱砂红的、窄袖束腰的胡服劲装!衣料是挺括的暗纹锦,领口和袖口滚着精致的玄色襕边。长发高高束成利落的马尾,用一根乌木簪固定,腰间束着蹀躞带,上面挂着几个实用的小皮囊,还有一把同样形制古朴、但鞘身隐有暗红流光的短柄直刀。她抱臂而立,火红的衣摆被暖风吹拂,身姿挺拔如标枪,眼神锐利如鹰隼,脸上那抹惯有的慵懒戏谑被一种沉静的、仿佛磐石般的护卫气场取代。她此刻的身份,正是“药王谷嫡传”的贴身女护卫——一个沉默寡言、身手不凡的江湖客。
周素芬则局促地站在林悦侧后方一步的位置,她换下了粗糙的布裙,穿着便于行动的豆青色窄袖短襦和深色布裤,外面系着一条干净的素色围裙。她的发髻是简单的圆髻,用木簪固定,完全是一副干练厨娘的打扮。此刻,她粗糙的手指正紧张地搓着围裙边缘,眼神里带着对陌生环境的不安,但她的身体却下意识地微微侧向林悦,仿佛随时准备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躯挡在“小姐”身前。她腰间鼓鼓囊囊的小布包里,隐约散发出几丝混合的、独特的辛香气息——那是她赖以生存的、也是此行任务中可能用到的秘密武器:她的厨艺与对世间百味的深刻理解。
肖华也从短暂的眩晕中回神。他身上的现代野战装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宝蓝色的圆领织锦襕袍,头戴黑色璞头,腰系玉带钩,脚踏乌皮六合靴。身形似乎也拔高、挺拔了些,眉宇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被富贵浸润出的从容之气。他手中那杆标志性的长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柄装饰华丽、剑鞘镶嵌螺钿的长剑,随意地挂在腰间。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感受着这具躯体的力量,眉头微皱,显然对这副“绣花枕头”般的扮相有些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