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道卷起的黄尘还没落定,泾阳驿站那破败的土墙就已经近在眼前。
天色昏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将驿站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暗哑里。
塌了半边的驿丞小楼黑洞洞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面破烂的驿旗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光秃秃的旗杆上,偶尔被风吹得象征性地晃两下。
拴马桩歪斜着,水槽干裂,地上零星散落着枯草和辨不清原貌的垃圾,透着一股子被彻底遗弃的荒凉。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草料腐烂的霉味和牲口粪便挥之不去的骚膻气,沉甸甸地堵在人的口鼻间。
“不对劲。”
裴行俭勒住马缰,声音压得极低,锐利的目光如同剃刀,刮过驿站的每一寸角落——太静了,静得连声鸟叫都没有。
他朝后做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队伍瞬间绷紧,护卫在李承乾周围的几名东宫精锐内卫,手已经无声地搭在了腰间刀柄上。
李承乾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
薛仁贵则歪着头,嘴里叼着根干草,看似漫不经心,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却比谁都尖,瞬间锁定了马棚角落里几堆过于“新鲜”、明显被人刻意踢散、试图掩盖原状的草料。
一行人刚踏入驿站那连门板都缺了一扇的院门——
“咻咻咻——!”
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恶鬼的嚎叫,撕裂了死寂!
不是来自一个方向,而是四面八方!
驿站残破的土墙豁口、坍塌驿丞房的窗洞、甚至院墙外那几棵歪脖子老榆树的树冠里,瞬间爆射出数十点夺命的寒星!
乌沉沉的箭矢如同毒蜂倾巢而出,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死亡之网,兜头罩向被围在院子中央的李承乾!
目标明确至极——不惜一切代价,绝杀太子!
“护驾!”
裴行俭的怒吼如同炸雷!
他整个人如同捕食的猎豹,在箭雨临身的刹那,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从马背上侧翻而下,同时狠狠一脚踹在李承乾坐骑的后臀上!
“希律律!”
战马吃痛狂飙,瞬间将李承乾带离了箭矢最密集的原点!
“咄咄咄咄!”
密集如雨的弩箭狠狠攒射在李承乾刚才立足的地面和他那匹受惊战马的马鞍后方木板上,力道之大,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薛仁贵反应也是极快,怪叫一声,一个懒驴打滚就势钻进了旁边一个倾倒的石槽底下,几支追射而来的弩箭“噗噗”地钉在石槽外沿,碎石迸溅!
“结阵!”
裴行俭嘶吼着,人已如同旋风般卷到李承乾受惊的战马侧面,充当最坚固的肉盾。
几名东宫内卫瞬间收缩,以裴行俭为锋矢,背靠背结成一个紧密的圆弧防御圈,手中横刀舞动如风,格挡开后续攒射的箭矢,丁零当啷的金铁交鸣声响成一片!
短暂的箭雨压制刚一稀疏——
“杀!”
低沉的、充满杀意的吼声从四面响起!
土墙后、断壁下、树丛中,骤然跃出十几条黑色的身影!
他们全身包裹在夜行劲装中,只露出一双双野兽般冰冷嗜血的眼睛,手中清一色狭长的横刀,刀刃在昏沉天光下泛着幽幽的青蓝色泽——喂了剧毒!
行动间迅捷如风,配合默契,交叉突进,刀刀直指防御圈最核心的李承乾!
完全是最精锐的死士打法,不留余地,只求同归于尽!
狭小的驿站院落,瞬间变成了血肉磨盘!
“铮!”
裴行俭横刀格开一记阴毒捅向他肋下的突刺,刀锋顺势上撩,快如闪电!
那名刺客的刀还在往前递,喉咙却已被冰冷的刀锋无声割开,血箭飙射!
裴行俭看也不看,旋身、沉肩、撞肘!
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另一个试图从他侧翼突入的死士被狠狠撞中胸口,清晰的骨裂声响起,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
他的刀法在这一刻彻底变了!
不再是那种大开大阖、堂堂正正的官家路数,而是变成了最原始、最野蛮、最有效的战场杀人技!
每一刀都刁钻狠辣,直取要害,带着一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近乎本能的凶悍与狂暴!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洪荒凶兽,死死护在李承乾身前一步之地,横刀所向,带起一蓬蓬滚烫的血雨!
“噗!”
刀锋斩断臂骨!
“咔嚓!”
侧踢踹碎膝盖!
“嗤!”
反手刀捅穿心窝!
他几乎不防御,只以攻代守!
用最凶猛的进攻,将一切威胁扼杀在靠近李承乾之前!
刺客的毒刃几次擦着他的身体掠过,划破衣襟,留下道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鲜血,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很快浸透了他半边衣衫,让他整个人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
一名身材格外魁梧、显然是头目的刺客,看准裴行俭刚刚劈杀一人、刀势用老的间隙,眼中凶光大盛!
他低吼一声,如同蛮牛般合身扑上,手中淬毒的横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不顾自身空门大开,以命换命般直刺裴行俭的心口!
速度太快,角度太绝!
裴行俭瞳孔一缩!
回刀格挡已来不及!
电光石火间,他竟不闪不避,左手猛地探出,五指如铁钩,迎着那刺来的毒刃闪电般抓去!
竟是要以肉掌硬撼刀锋!
“找死!”
刺客头目狞笑,手腕加力前送!
就在刀尖即将刺入裴行俭掌心的瞬间——
“铛——!”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发颤的金铁撞击声炸响!
裴行俭那看似血肉的手掌,竟稳稳地攥住了刺客头目全力刺来的毒刀刀刃!
更恐怖的是,他那五根手指如同铁铸,死死扣住刀身,任由刺客头目如何发力,那淬毒的刀尖竟纹丝不动,无法再前进半分!
空手入白刃?!
而且是正面硬接全力冲刺?!
刺客头目脸上的狞笑瞬间僵死,化为极致的惊骇!
他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力量和胆魄!
他甚至能感受到刀身在对方铁掌中发出的痛苦呻吟!
“骁果营…”
裴行俭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血沫,
“…破甲擒龙手!你爷爷教的!”
话音未落,裴行俭攥着刀刃的左手猛地向外一拧!
“嘎嘣!”
一声脆响!那精钢打造的毒刀,竟被他硬生生从中拧断!
断刃还未落地,裴行俭右手的横刀已带着一抹凄厉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顺着刺客头目因惊骇而大开的空门,狠狠捅了进去!
“噗嗤!”
刀锋透背而出!
刺客头目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冒出的半截刀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嗬嗬地倒吸着气,粘稠的血沫不断从口鼻中涌出。
他死死盯着裴行俭那双布满血丝、如同困兽般的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而怨毒地挤出几个字:
“骁…骁果营?哈…早…早他妈死绝了!骨头渣子…都…都烂透了!你…你算哪根葱?!”
说完,他身体一软,顺着穿透身体的刀刃缓缓滑倒在地,眼睛兀自不甘地圆睁着。
此刻,院中的厮杀已接近尾声。
最后几名刺客在裴行俭这狂暴无匹的杀戮震慑和东宫精锐的夹击下,很快被砍翻在地。
薛仁贵也从石槽底下灰头土脸地爬出来,心有余悸地看着满地的尸体和血泊。
驿站内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稠血腥气,混合着马棚里腐草的霉味,像一只冰冷滑腻的手死死扼住人的喉咙。
死寂。
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裴行俭依然保持着那个弓步前刺的姿势,刀还插在刺客头目的尸体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风箱般起伏,持刀的右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冷汗混着额头伤口淌下的鲜血,流进他的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
他全身紧绷的肌肉在这一刻终于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剧烈眩晕和肠胃的疯狂翻搅!
“呕——!”
他猛地弯下腰,一把推开旁边试图搀扶他的内卫,踉跄着扑到马棚角落一堆相对干净的草料旁。
再也忍不住,扶着膝盖,对着墙角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空空如也,吐出来的只有酸涩的苦水,混合着血腥气,烧灼着他的喉咙。
他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脸色由激战时的血红迅速褪成一片死灰。
“殿…殿下…”
他艰难地侧过头,声音嘶哑虚弱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的狼狈和生理性的痛苦,看向一直静立在院中、默默注视着他的李承乾,
“…容…容属下…先…先吐口…隔夜的…馕饼…”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刚才如同战神附体般的凶悍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被血腥杀戮掏空了力气、被生理本能折磨得狼狈不堪的普通人。
李承乾没有说话,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掏出一块素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溅到自己手背上的一滴血珠。
他的目光深邃如寒潭,静静地落在裴行俭剧烈起伏的背影上,又扫过地上那刺客头目死不瞑目的尸体。
就在这时——
“咳…咳咳…”
地上,那个被裴行俭一刀穿心、本该死透了的刺客头目,身体突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粘稠的血沫带着气泡不断从嘴角涌出。
他竟然还吊着最后一口气没咽下去!
那双逐渐涣散、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钉在弯腰呕吐的裴行俭身上,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出微不可闻却又充满极致嘲弄和恶意的气音:
“骁…果…营…?呸…死…死绝的…丧家犬…你…冒充…哪根…葱…”
这垂死之人的嘶鸣,如同鬼魅的低语,在死寂的驿站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裴行俭呕吐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背对着尸体,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下一秒,他猛地直起腰,转过身!
那张死灰般的脸上,所有的虚弱和狼狈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触碰了最深逆鳞、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彻底爆发的狂暴与狰狞!
眼底翻涌的血色,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
“嗬…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一步一步,拖着还在微微颤抖、沾满粘稠血浆的腿,踉跄而坚定地走向地上那濒死的刺客头目。
每一步,都在血泊中踩出一个暗红的脚印。
他走到刺客头目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双怨毒而涣散的眼睛。
没有怒吼,没有辩解,只有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深入骨髓的恨意与某种悲怆交织的疯狂!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裴行俭染血的右手猛地探向自己腰间的蹀躞带!
他用力抠开一个极其隐蔽、紧贴腰骨的暗扣!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弹响。
裴行俭的手指不知是因为力竭还是情绪激动颤抖着,从腰带最深处的暗格里,抠出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只有半个巴掌大小,通体呈现出黯淡的、近乎黑色的古铜色泽,边缘布满粗糙的绿锈,显然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埋藏了无数岁月。
它的形状像半只匍匐的猛虎,线条粗犷狰狞,虎口大张,仿佛还能听见远古的咆哮——这是半块虎符!
而且是军中,只有最精锐的骁果营中的精锐“虎贲”,才有资格掌握的调兵信物!
“当啷——!”
裴行俭将这半块沉甸甸、锈迹斑斑的虎符,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在刺客头目那张濒死的、沾满血污的脸上!冰冷的金属撞击骨肉,发出沉闷的声响!
血沫溅起。
裴行俭弯下腰,布满血丝的双眼几乎要贴到刺客头目涣散的瞳孔上,嘶哑的声音如同砂轮摩擦着生铁,每一个字都带着腥风血雨的味道,狠狠砸下:
“孙子…听清了!老子不是葱…”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无限悲怆与滔天恨意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牙齿上还沾着呕吐后的酸涩水渍,
“你爷爷我——是根埋在死人堆里…还没烂透的…陈!年!烂!葱!”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咆哮而出,震得马棚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刺客头目的眼睛骤然瞪大到了极限!
涣散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了那半块锈蚀的虎符狰狞的轮廓!
他喉咙里发出一串急促的、意义不明的咯咯声,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超越认知的真相彻底击溃了最后的意志,随即,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头一歪,彻底断了气。
死不瞑目的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骇与茫然。
驿站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比之前更深沉,更凝滞。
只有裴行俭粗重如牛的喘息声,在浓重的血腥气中回荡。
薛仁贵张大了嘴,手里的短匕“哐当”掉在地上。
几个东宫内卫也交换着震惊的眼神。
李承乾擦拭手背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深潭古井,平静无波地落在裴行俭身上,仿佛要穿透那染血的衣袍,看进他的骨头缝里。
裴行俭依旧弯着腰,对着刺客头目的尸体,背影剧烈地起伏着,似乎在努力平复那狂暴的情绪和翻江倒海的恶心。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猛地灌进破败的马棚。
呼——
这股风带着秋日的凉意,猛地掀动了裴行俭因为激战和呕吐而散落下来、被汗水与血水浸透、黏在脸颊和脖颈处的几缕湿漉漉的鬓发。
发丝被风撩起,短暂地离开了皮肤。
一直静立如渊的李承乾,瞳孔在这一瞬间,骤然收缩!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最精准的弩机,死死锁定了裴行俭右侧耳后下方、靠近发根处、那片骤然暴露出来的皮肤!
那里,赫然有着一小片烙印留下的疤痕!
疤痕的图案,褪色发白,边缘已经有些模糊,但形状却清晰地烙印在李承乾的眼底——
一只张牙舞爪、形态狰狞的蜘蛛!
与经堂名册血污下显露的墨线蜘蛛,与狗脊巷弩箭尾端缠绕的染血蛛丝图案,毫无二致!
李承乾捏着素白手帕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
他静静地看着裴行俭剧烈起伏的背影,看着那片被散乱鬓发重新掩盖住的、褪色的蜘蛛烙印的位置,深邃的眼眸深处,冰层碎裂,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无声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