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声，犹如一道催征的军号。
铃声还没停稳，那些刚刚在课间休息时还在热烈讨论“单摆起爆法”的老干部们，就一个个正襟危坐，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一样，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讲台。
他们的眼神里，不再有之前的轻篾和怀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好奇、期待甚至是一丝敬畏的神情。
他们都在等着，看那个总能出人意料的方教员，到底会给他们端上一盘什么样的“硬菜”。
方俊走上讲台的时候，整个课堂鸦雀无声，连掉根针都能听见。这种前所未有的安静，让他自己都有点不习惯了。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
“各位首长，欢迎来到……战争游戏时间。”
他没有说“欢迎来到数学课堂”，而是用了“战争游戏”这个词。一句话，就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游戏？”赵阎王第一个嚷嚷起来，但这次，他的声音里，没有了挑衅，只有好奇，“方教员，咱这儿可都是带兵打仗的，别拿小孩子那套过家家的玩意儿糊弄我们！”
“赵副团长别急。”方俊冲他笑了笑，“我这个游戏，玩的，就是咱们军人最熟悉的东西——地图和坐标。”
说着，他转身在黑板上，用粉笔“刷刷刷”几笔，就勾勒出了一幅简易的地形图。图上有山川、河流，还有几个用叉号标记的敌方目标。
“在开始游戏之前，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方俊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专注的脸，“在座的各位，都是指挥员。指挥作战，离不开地图。那看地图，最重要的是看什么？”
“那还用问？看等高线，看地形地貌，看道路河流呗！”李响参谋长想都没想就回答道，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事。
“没错！”方俊点点头，“但这些，都是肉眼能看到的。还有一样更重要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决定了我们能不能精确地找到自己，找到敌人，并且……用炮弹，把我们对敌人的‘问候’，分毫不差地送过去。这个东西，是什么？”
台下的人都陷入了思索。
赵振声皱着眉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不太确定。
方俊没有卖关子，他拿起粉笔，在地图的左下角，画了两条相互垂直、带着箭头的直线。然后，在线上，标注上了刻度。
“是这个！”他用粉笔，重重地敲了敲那两条线，“是坐标系！是数学！它，就是我们军人的眼睛！是我们手中钢枪的准星！”
他把“数学”这个词，说得掷地有声。
“今天，我们的游戏规则很简单。”方俊指着黑板上的地图，“这是一个模拟的前线战场。我们，是一支深入敌后的侦察小分队，现在正处在地图上这个点。”他在图上画了一个小圆圈。
“我们的任务，是要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引导后方的炮火，摧毁这三个敌人的重要目标——一个指挥所，一个弹药库，还有一个通信枢纽。”
“但是，我们遇到了一个巨大的困难。”方俊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我们的电台，在之前的战斗中损坏了，无法直接向后方炮兵阵地，报告这三个目标的精确坐标。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他们……这三个目标，分别距离我们自己有多远。”
这个问题，比上一节课的“定时起爆”更加刁钻，也更加贴近实战。
在座的都是行家，一听就知道里面的难度。只知道距离，不知道方向，这信息等于半个废信息。后方的炮兵，面对这个情报，就像个瞎子，根本没法开炮。
“这……这怎么办？”
“是啊，只知道多远，鬼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打？”
“难道要让炮兵对着咱们的位置，画个圈，进行覆盖式轰炸？那不是连咱们自己都给炸了！”
学员们又一次议论纷纷，一个个都皱紧了眉头，开始在草稿纸上画起了圈圈。
赵振声更是直接站了起来，走到黑板前，用他那粗大的手指，在地图上比划着。他戎马半生，还从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情况。
“方教员，”李响参谋长抬起头，一脸严肃地问，“你说的这个情况，在实战中真的可能发生吗？引导炮火，不报坐标，只报距离，这不合规矩啊！”
“李参谋长问到点子上了！”方俊赞许地点点头，“常规情况下，当然是报坐标。但这，是极端情况！战场上，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我们的电台可能被干扰，测距仪可能损坏，指北针也可能失灵！当所有先进设备都靠不住的时候，我们还能靠什么？”
他环视全场，语气变得激昂起来。
“我们能靠的，只有我们自己的脑子！和我们所学的、最基础、最可靠的——数学原理！”
他不再吊大家的胃口，转身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
“三点定位法（几何作图法）。”
然后，他开始了他的“游戏教学”。
“各位首长，请看。假设，我们现在的位置是A点。”他在小圆圈旁边写下A，“我们测出，第一个目标，弹药库，距离我们5公里。那么，后方的炮兵，就可以以A为圆心，5公里为半径，在地图上画一个圆。对不对？目标，一定在这个圆圈的某条弧线上。”
这个简单，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好，现在，游戏的关键来了。”方俊的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我们现在，悄悄地移动位置，跑到另一个地方，b点。”他在地图不远处，又画了一个小圈b。
“现在，我们就可以在b点，对着同一个目标，再次进行测距。假设，这次我们测出，目标距离我们4公里。那么，后方的炮兵，就可以再以b为圆心，4公里为半径，在地图上，画第二个圆！”
他说着，就在黑板上，画出了两个相交的圆。
所有人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我明白了！”李响参谋长一拍大腿，激动地站了起来，“两个圆的交点！目标一定就在这两个圆的交点上！”
“没错！”方俊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两个圆相交，会产生两个交点。这个时候，目标的位置，就已经被我们缩小到了二选一的范围！后方炮兵，只需要对这两个点，进行两轮试射，就能精确命中！”
“那……要是还想更精确呢？”赵阎王追问道。
“问得好！”方俊拿起粉笔，又在地图上画了第三个位置，c点，“那我们就再移动一次，到c点，进行第三次测距！然后，画出第三个圆！各位首长请看——”
他干净利落地画出了第三个圆。
黑板上，三个巨大的圆，奇迹般地，共同交汇在了地图上的同一个点上！而那个点，正是他一开始标记的“弹药库”的位置！
“我操！神了！”
赵阎王看着黑板上那个唯一的、被三个圆弧牢牢锁死的交点，激动得爆了句粗口，脸上的表情，像是见到了什么神迹。
整个课堂，一片哗然！
困扰了他们半天的死局，竟然就被这个年轻的教员，用几支粉笔，画了三个圈，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给破了！
这哪里是什么枯燥的数学？
这简直就是战场上克敌制胜的魔法！
赵振声站在黑板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交点，嘴巴半张着，久久没有合上。
他引以为傲的那些所谓的“作战经验”，在眼前这种严谨、精妙、闪耀着智慧光芒的数学逻辑面前，显得是那么的粗糙，那么的不堪一击。
他第一次，对自己坚守了半辈子的那套东西，产生了动摇。
“各位首长，”方俊看着台下那些被彻底震撼的脸庞，微笑着做出了总结，“这就是数学的力量。它能把战场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充满变数的难题，变成我们眼前这些清晰、明确、有唯一解的几何图形。掌握了它，我们就不再是单纯依靠经验和感觉作战的勇夫，而是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智将！”
“这个方法，我在越南战场上，就曾经用过……”他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用“声光测距”定位敌军幽灵炮群的事迹，用数学的语言，重新包装，娓娓道来。
台下的学员们，听得如痴如醉。
他们眼前看到的，不是一个年轻的教员，而是一位在全新的战场上，挥洒自如、点石成金的战神！
下课铃响了。
这一次，不用方俊说，所有人都自动围了上来。
“方干事！方教员！方老师！”
称呼，不知不觉间，已经从“方干事”，变成了“方教员”，甚至有人直接喊出了“方老师”！
“你这个‘三点定位’，太牛了！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比如那三个点，怎么选最好？”
“方老师，下次课，你再给我们讲讲，怎么用三角函数算山的高度呗？老子以后再也不用傻乎乎地派兵去爬了！”
赵振声挤不进去，只能站在人群外，看着被学员们像众星捧月一样围在中间的方俊，眼神复杂，心里五味杂陈。
他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拿起那本他之前嗤之以鼻的数学课本，第一次，仔仔细细地，从第一页的“集合与函数”开始，看了起来。
虽然上面的符号，他还是一个都看不懂。
但是他知道，一个属于“科学”和“知识”的新时代，已经像一辆不可阻挡的战车，碾压着他陈旧的观念，轰隆隆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