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查”二字墨迹未干,我搁下笔,目光落在那名宫女远去的背影上。她右足落地时微沉,步幅却极稳,不似寻常洒扫宫人畏缩姿态。袖口翻卷处,弯月状疤痕清晰可见。
我翻开记录官刚呈上的《当值轮班簿》,指尖停在西苑偏殿一栏。近十日来,凡在该处值守后出现昏睡、梦呓症状的宫人,皆曾在奉茶前后与一名随侍皇夫接触——月涟漪。
他总在辰时入殿焚香,说是为我祈福延寿。青烟袅袅中,他垂眸合掌,唇角含笑,像极了庙宇里供奉的少年神只。可每次香燃尽,我都觉额角隐隐发胀,呼吸略滞。起初以为是政务劳累,如今细想,那香灰颜色偏暗,气味甜腥,与寻常安神香迥异。
我命人取来昨夜残留的香灰,置于瓷碟中研磨成粉。又调出太医院密藏的《南疆蛊毒录》,逐条比对。当看到“眠心蛊”条目时,指腹一顿——其幼卵混于特定草木灰中,点燃后随气息入肺,初则令人倦怠恍惚,久之神志渐迷,唯施蛊者令是从。
书中附图所示灰烬色泽,与碟中粉末分毫不差。
我合上书册,将香灰封入小玉瓶,交予心腹内侍:“送太医署最深处那间静室,只许陈太医一人查验,结果以暗码回报。”
内侍领命欲退,我又补了一句:“走地下廊道,避开西六宫上方。”
他走后,我提笔在《边情杂录》副本末页写下一行字:
**柒·贰——月氏子,善蛊,疑试控心神。**
尚未落款,外间通传声响起:“皇夫月涟漪求见,携新制安神香,愿为陛下静心。”
我抬眼望向窗外。暮色已深,御书房檐角悬着的风铃纹丝不动,无风。
“宣。”
他进来时脚步轻得几乎无声,白衣胜雪,发间簪一枚银月形饰,双目清澈如山涧泉水。手中捧着一只乌木匣,雕着繁复藤蔓纹路。
“臣知陛下近日批阅劳顿,特依苗疆古法,重配了一炉安神香。”他将匣子打开,取出三支细长香条,色呈鸦青,“此香能宁魂定魄,驱除浊气。”
我盯着那香条表面细微的颗粒感,正是蛊卵嵌入的痕迹。
“你有心了。”我微微颔首,“只是这屋里闷久了,空气浑浊。开窗吧。”
宫人上前推开两扇窗扉,夜风涌入,烛火摇曳。
月涟漪眉梢几不可察地一动,随即笑道:“陛下保重龙体,若风寒侵体,反倒不美。”
“无妨。”我接过他递来的香条,故意用指尖多摩挲了片刻,才放入铜炉。火舌舔上香尖,一缕淡青烟雾升起,甜腥味悄然弥漫。
我坐回案前,揉了揉太阳穴,语气略显疲惫:“今日看了半日税赋文书,头有些晕。你既擅静心之术,不如诵段经文助我清醒?”
“臣遵旨。”他盘膝坐下,双手合十,声音清越如磬,“南疆有灵山,其上有月,照见本心……”
我闭目倾听,实则屏息凝神。那香气入鼻后,并未立刻引发不适,反而有种奇异的松弛感。这是高明之处——蛊毒分层释放,初次接触只会加深依赖。
约莫一盏茶功夫,我忽然轻咳两声,手指抚过额角,似不堪重负。
“陛下?”他停下诵念,关切抬头。
我缓缓睁眼,眼神略显涣散:“方才……好像听见谁在叫我名字。”
他瞳孔微缩,随即温声道:“是臣在为您祈福。或许心神感应,故有回响。”
我勉强一笑:“许是太累了。这香……的确舒服。”
他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满意。
“只是通风太久,屋里冷了。”我唤宫人关窗,又命换一盏热茶来。
茶至,我接过杯盏,在唇边轻碰一下,便放于案侧。趁他低头整理香匣之际,指尖迅速弹出一片薄如蝉翼的银叶,落入杯底。那是萧绝早年赠我的验毒片,遇蛊则变蓝。
片刻后,宫人撤茶。我目送她端着原封未动的茶盏离去,心知她会直接转入夹道,送往太医署密验。
月涟漪起身告退,我留他片刻:“往后不必日日来焚香。若真为朕好,便好好养着身子,莫让苗疆父老牵挂。”
他躬身应是,转身时袖摆微扬,一道极小的黑影从指缝滑落,钻入地毯缝隙。
我装作未见。
门阖上后,我立即召来禁军暗卫统领,低语数句。他领命而去,目标明确——监控月涟漪寝宫内外所有出入物品,尤其注意活体容器;另派两人,彻夜盯守西苑屋顶反光区域周边。
子时三刻,陈太医通过密道送来回信:残茶中检出微量“眠心蛊”活性卵,已被银叶中和;香灰确认为南疆特有“鬼面檀”所制,三年内服用七次以上,可致心神受控。
我将纸条投入烛焰,看着它化为灰烬。
随后取出一对沉香木枕,命尚衣局连夜缝制锦囊,内填“断引粉”——此物为苗疆克制蛊虫之秘药,气味与普通药材无异,却能让蛊虫活性紊乱,反向暴露施术者操控频率。
翌日清晨,我亲笔写下赏赐谕令:“赐皇夫月涟漪沉香枕一对,体恤其水土不服之症。”
当午,萧绝自宫外潜入,立于御案前,将一只密封竹筒交予我。
我打开,里面是一张薄绢,写着两行字:
“西苑瓦片材质为北境特有青 slate,非宫中常用。
昨夜监控发现,月涟漪遣仆送出一只陶罐,已截获,内有活蛊三十七枚。”
我默然片刻,在《边情杂录》副本那页“柒·贰”旁添上一句:
**已布反制,待观其变。**
将该页撕下,单独封入漆盒,递还萧绝:“存入密档,编号‘柒’系列。”
他接过盒子,目光沉静:“需要现在收网吗?”
“不。”我摇头,“他背后连着苗疆三十六峒,此刻动手,边陲必乱。让他继续以为一切顺利。”
萧绝顿了顿,低声道:“但他若对你下手……”
“我已经察觉。”我提笔蘸墨,在新奏报上批下一串数字,“所以他不会再轻易靠近我。真正危险的,是从看不见的地方来的。”
话音未落,外间急报传来:“谢知章在御史台聚议,称惠民司账目虽公开,然金商捐资乃迫于圣威,非真心向善,恐引百官效仿虚伪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