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里的涟漪尚未平息,我已将黄纸名单收回袖中。百官退朝时脚步杂乱,目光低垂,无人敢与我对视。我知道,震慑只是表象,真正的暗流正从宫墙深处悄然涌动。
绿芜无声入殿,递来一封密报。纸上墨迹未干,记录的是昨夜三更后,金元宝府邸偏门驶出一辆无号马车,直抵城南书坊街。同一时辰,谢知章门生在国子监外召集十余名学子,连夜誊抄一篇题为《民瘼录》的策论。而赵铁衣,于前日申时、昨日卯时、今日寅初,三次以“探兄病”为由出入京畿大营,皆避开了巡卫点卯。
我提笔在纸角批了八个字:“查七人近五日出入、书信、银钱往来。”笔锋收处,力透纸背。
两日后,内廷暗线首领再度现身回廊。他呈上的不是奏本,而是一叠细麻纸片,每一张都记着某位皇夫的行踪与交易。金元宝拨付三千两白银,资助三家茶馆说书人编排新段子,内容皆是“女帝苛税扰民,百姓卖儿鬻女”;谢知章门下弟子在城东设“谏鼓亭”,凡击鼓者可诉新政之弊,所得“民情”每日汇总送至其书房;赵铁衣则通过旧部副将,在军中散布“君权凌驾将权,边军恐遭清算”的言论。
我指尖轻敲案角,冷意自脊背升起。他们竟想用民怨压君权,以军势胁朝纲——一文一武,一明一隐,联手布下罗网。
但最危险的,从来不是明枪。
我召金元宝入太极殿侧阁。他来得极快,面上带着惯有的谦恭笑意,仿佛昨日朝堂上那场对峙从未发生。
“你近日奔波民间,听说还捐资赈灾?”我开口,语气如常。
他微怔,随即低头:“臣不过略尽绵薄。”
“朕看你是真心为民。”我翻开一本册子,“正好,户部拟派‘惠民巡查团’赴各州县督查粮款发放,你既熟悉商路民情,就由你牵头如何?”
他笑意僵住:“这……臣恐难胜任。”
“怎么,不愿为国分忧?”我抬眼看他,“还是说,你只愿听民间传言,却不肯亲眼看看实情?”
他额角渗出细汗,终是叩首:“臣领旨。”
第二日,谢知章奉召入宫讲学。我命尚仪女官备好笔墨,亲口道:“《民情通览》修纂一事,非卿莫属。各地舆情汇总上报,由你主持编录,送御前参阅。”
他执笏的手微微一颤:“陛下厚爱,臣……惶恐。”
“惶恐不必,尽责即可。”我微笑,“毕竟,你最懂‘仁政’二字该如何书写。”
他再拜受命,退出时步履沉重。
第三日清晨,一道诏书送往赵府。我亲笔写道:“军事改革筹备司即日设立,专理屯田积弊、兵饷调度。赵铁衣忠勇可嘉,特命参与其事,协理边军整顿。”
圣旨送达时,他正在校场练刀。接旨后久久未语,刀尖垂地,划出一道浅痕。
三人均被纳入体制,看似重用,实则削权。金元宝若真去巡查,便再难操控舆论;谢知章一旦编录舆情,其言论便归于官方管辖,再不能擅自煽动;赵铁衣参与军改,等于被置于监管之下,若再私联将领,便是公然抗旨。
棋局已变,他们不再是局外执子之人,而是被纳入棋盘的棋子。
三日后,御花园梅开正盛。我设小宴,仅邀七位皇夫品茗赏花。席间不谈政务,唯论诗画风月。苏玉衡吟了一首咏梅诗,玄夜冷笑不语,月涟漪神色恍惚,司星辰静坐如石。
酒过三巡,气氛渐松。
我举杯轻啜,忽问:“若有一棋局,八子相争,谁为主?谁为子?”
无人应答。
我环视众人,声音不高:“朕非棋子,亦非执棋之人——朕,是棋盘。”
语毕起身,拂袖离去。
身后一片死寂。
回宫途中,绿芜低声禀报:金元宝回府后立即闭门谢客,派人销毁账册副本;谢知章昨夜烧毁三封密信,今晨遣走两名心腹门生;赵铁衣则连夜传令边军旧部,暂停一切非必要调动。
他们开始慌了。
我步入御书房,窗外雪光映照案上文书。绿芜捧来暖炉,我摆手示意不必。
“传话下去。”我提笔蘸墨,写下最后一道指令,“明日申时,召摄政王入宫议事。”
笔尖顿住,墨滴坠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痕。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绿芜刚要通报,我抬手止住。
“陛下。”是值夜女官的声音,“金元宝送来新制蜜饯,说是江南风味,特供御用。”
我放下笔:“放着。”
片刻后,绿芜进来,将食盒置于偏案。她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又合上。
“蜜饯共七碟,每碟颜色不同。”她低声道,“其中一碟边缘有细微刮痕,像是被人撬动过又复原。”
我点头,目光未离手中奏报。
“把那碟蜜饯单独取出,送去陈太医处。”我说,“另外,通知护龙卫,今晚加强西华门巡防,若有任何人试图传递密函出宫,截下即可,不必惊动。”
绿芜应声退下。
我重新执笔,继续批阅折子。烛火跳了一下,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
忽然,笔尖一顿。
我缓缓抬头,望向窗外。
雪又下了起来,细密无声,落在梅枝上,压弯了一截嫩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