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像是死神在擂鼓。
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冻得开裂的土地上，也敲打在林若微的心上。她整个人都被裹在萧绝宽大的黑色大氅里，身后是他如山岳般坚实的胸膛，身前是呼啸而至、刀子般的寒风。
这已经不是“冷”可以形容的了。这是一种能穿透皮肉、冻结骨髓的酷寒。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尖利的呼啸，仿佛要将他们连人带马都撕成碎片。
林若微的脸颊早已被吹得失去了知觉，只有睫毛上凝结的冰霜，在偶尔透出的微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寻求那唯一的温暖源头。
萧绝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用自己整个身躯，为她筑起了一道抵挡风雪的屏障。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的头，轻轻地按向自己的颈窝。
那里，有他温热的皮肤，有他沉稳的心跳，还有那股让她心安的、清冷的龙涎香。
林若微闭上了眼睛。
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每一次马背的颠簸，都像是要将她骨头里最后些许力气都给颠出去。她的手臂，那道在混战中留下的伤口，在持续的颠簸下开始隐隐作痛，像有一根烧红的铁丝在肉里搅动。
但她不能睡。
她的大脑，像一卷被强行展开的丝绸图谱，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毒素的路径和脏腑的衰变。她在推演，在诊断。
皇帝中的毒，与萧绝体内的同源，但发作如此之快，说明太子要么加大了剂量，要么混合了别的烈性毒物。会是什么？乌头？还是更霸道的钩吻？不，若是这些，皇帝根本撑不到现在。更像是一种慢性毒药的急性催化……那必然伴随着剧烈的内脏衰竭，呼吸困难，神志不清。
她必须在脑子里准备好所有的应对方案。银针急救的穴位，解毒的药方，甚至……最坏的开胸准备。
她的思绪，又飘向了太子。那个一直隐藏在温文尔雅面具下的男人，他的手段远比她想象的更狠辣，更不计后果。他既然敢在边关对她下死手，敢用“瘟疫”这种毁天灭地的手段，那在京城，他必然也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
这张网，会是什么？
时间，在马蹄的飞奔中无声地流逝。白天与黑夜的界限变得模糊，只有日影的倾斜和星辰的移动，在提醒他们，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第一个驿站到了。
没有丝毫停留，影一早已安排好的精锐士兵牵着备好的骏马在路口等候。他们甚至在马匹奔跑的瞬间，就能完成换马的动作，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死亡的效率。
在第二个驿站短暂的停留间隙，萧绝解下了腰间唯一的一个水囊，递给了林若微。
水囊的皮面已经冻得僵硬，里面的水也只剩了浅浅的一层。
林若微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和眼下的青黑，摇了摇头：“你喝，我不渴。”
“喝。”萧绝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命令，“你的身体，比我的重要。”
林若微知道，再推辞下去，只会浪费时间。她接过水囊，那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拔开木塞，仰头喝了一小口。冰冷的水滑过喉咙，让她瞬间清醒了不少。她没有多喝，只是润了润干裂的嘴唇，便将水囊递了回去。
萧绝看着她唇上残留的水渍，眼神暗了暗，然后接过水囊，仰头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这个无声的动作，比任何誓言都更加沉重。
在第三个驿站，他们获得了半个时辰的喘息之机。马匹需要补充草料，人也需要短暂地恢复体力。
篝火被点燃，驱散了些许寒意。
林若微没有休息，她走到萧绝身边，解开了他肩上的衣袍。那里的伤口，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已经有些撕裂的迹象，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红。
“我帮你重新处理一下。”她说。
萧绝没有拒绝，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她摆布。
林若微拿出酒精和干净的纱布，在跳动的火光下，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她用温热的盐水擦去伤口边缘的血污，然后用酒精棉签仔细地消毒。
“嘶……”酒精带来的刺痛，让萧绝的肌肉瞬间绷紧，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忍着点，伤口有些感染，不处理的话，会发烧。”林若微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冷静，却又有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她为他上好药，用新的纱布仔细地包扎好，还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好了。”
萧绝没有立刻穿上衣服，他转过头，看着她那张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脸。她的脸上满是疲惫，眼底布满了血丝，但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惊人。
“若微，”他忽然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回不去了……”
“没有如果。”林若微打断了他，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一定能回去。我的病人，还在等我。”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有力的弧度：“而且，我还没看到你为我废了后宫呢。”
萧绝愣住了。他看着她眼中的光芒，那是一种混杂着自信、狡黠和……些许期许的光芒。他心中那因为前路凶险而积压的阴霾，竟被这抹笑容驱散了大半。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像冰雪初融，让他那张一直紧绷着的、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瞬间生动了起来。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半个时辰后，他们再次上马，冲入无边的黑暗。
路程已经过半，地势也变得愈发险峻。他们离开官道，进入了一条更为隐蔽的密林小径。两侧的山峦越来越高，如同沉默的巨兽，在夜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风声在林间穿行，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林若微靠在萧绝怀里，身体的疲惫已经达到了极限，她的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块，几乎就要睁不开。
就在她意识即将沉沦的瞬间，她的耳朵，却捕捉到了些许异样。
风声里，除了那尖锐的呼啸，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属于自然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很遥远，像是什么东西在摩擦着岩石。
她猛地睁开眼，用尽最后的力气，强迫自己清醒。她的“慧眼”在疲惫中勉强开启，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片陡峭的山崖，在夜色中黑得深不见底。
但她“看”到，在那片山崖之上，有几个微弱的、不属于自然气流的热源，正在缓缓移动。
她忽然觉得，这风声里，除了寒冷，还夹杂着些许……死亡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