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一如既往地吵。
我拉着一个塞满换洗衣服和资料的小行李箱，站在自助取票机前，看着上面跳出来的那行：
姓名：林宴
车次：G3xx
出发地：xx南
目的地：xx县
以前看到“目的地：xx县”，我只会想到那里的炸酱面和夜市。
现在，我脑子里自动加了个括号：
目的地：xx县（通往古柳的中转站 \/ 全村债主集合地）。
系统难得体贴了一回，在我排队进站的时候，一直没说话。
我怀疑它是在后台默默加载“返乡dLc”。
检票口，人挤人。前面的阿姨拖着两大袋腊味，在安检机前被拦下，吵了半天才放行。
轮到我，我把小包丢上去，乖得跟幼儿园小朋友一样。
过完安检，系统终于冒了个泡：
【检测到即将进入“城市—县城”交通通路。】
【提示：本段旅程将出现若干可选微调节点。】
【注：只要你不作死，本系统也不会作死。】
“谢谢你关照。”我翻了个白眼，“还知道提醒用户体验。”
——
动车车厢里冷气开得足。
我刷了一眼车票，座位是 11 车 08c。
坐下的时候，旁边靠窗的位置已经有个人了——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衬衫，某种中小企业销售标配。
他把西装外套团成一团塞在头顶的行李架里，手里拽着个资料袋，袋子上印着几个大字：“xx建材”。
“兄弟，来，往里一点。”他见我站着，立刻很热情地侧身，“你这c座，正中间，风口不大，赚到了哈。”
我笑了笑：“那我就不跟运气过不去了。”
话一出口，我自己先愣了一下——现在说“运气”两个字，都像在喊自己真名。
动车刚启动，系统弹出一条小窗口：
【微任务加载中……】
【任务：座位风水调整（试用版）】
【说明：本车厢冷气偏强，若不调整，左侧乘客将感冒，影响其三天后重要商务洽谈结果（订单金额约 30w）。】
【可选操作：】
【A：不管。】
【b：以“顺手”的方式，提出换座或调整出风口角度，替其挡一挡风。】
【提示：本任务影响范围小，适合新人体验。】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的出风口——确实对着他吹。
那位销售哥还没意识到问题，正掏出手机跟客户语音，满嘴“放心”“肯定给您做到”。
“……”
我有点想笑。
以前我的运气是系统偷偷帮我换座。
现在系统反过来让我给别人挡风——从被服务用户变成付费体验用户。
我清了清嗓子：“哥，要不你跟我换一下？我刚跑过来有点出汗，坐里边风大一点，我舒服。”
他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哎哟，你还真讲究。那行，那行，年轻人身体好。”
两个人顺势换了个位置，我从c挪到A。
冷气迎面扑来，吹得我起了一手臂鸡皮疙瘩。
销售哥坐到中间，一边说谢一边继续给客户打电话：“对对对，我现在就过去，晚上咱们先吃个饭……”
系统给我刷了个小弹窗：
【座位调整成功。】
【结果：左侧乘客感冒概率由 83% 降至 12%。】
【后续：其商务洽谈成功率提升 21%，未来一年内对古柳所在区域产生中度正向资金流。】
【你的状态：略微着凉，但不至于感冒。】
【获得：微弱德行值 +1。】
“资金流还会标注区域？”我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你这是气运版 Excel 吧。”
系统淡淡回了一句：
【你迟早要看总表。】
我突然觉得后脊梁骨一凉，分不清是冷气还是别的什么。
动车一路往前，窗外的城市慢慢往后退。
高楼、广告牌、立交桥，逐渐变成矮房子、绿地和稀疏的厂房。
坐了两个小时，我到站了。
——
县城站，天已经擦黑。
七月的空气还是热，而且闷，一出站就有一股油烟味迎面扑来。
我拖着箱子刚走到广场，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甜。
她穿了一件印着“奶茶拯救世界”的黄t恤，下身是一条格子短裙，脚上踩着白球鞋。
关键是，她手里举着手机，对着站出口，边退边拍，还边喊：
“各位观众朋友们！今天我们要迎接一个特别的人物——他偷走了我们村的运气，现在拎着行李回来了！”
我一步跨过去，伸手按住她手机镜头：“你再乱讲，我把你手机吞了。”
她咯咯笑，把手机往上一抬，镜头从我手背滑到我脸上：“哎呀大家看，他急了。”
“周甜。”我咬牙，“关直播。”
“谁跟你直播，我录Vlog呢。”她翻了个白眼，“而且我还没开美颜，你这种脸就别挑了。”
我想反驳，但看见她耳朵上那对十块钱一副的假银耳环，又忍不住软了一点。
“走吧。”她把手机一塞，“你妈让我看着你，别让你一出站就被我拖去夜市。”
“那你现在打算拖我去哪？”我问。
“先去夜市。”她理直气壮，“我下班时间就是夜市，你来就是上班时间有人陪聊。”
——
夜市还是那条街。
两排摊子，从烤串到铁板鱿鱼，从炸臭豆腐到手打柠檬茶。
油烟和香味混在一起，路面被油灯照得亮亮的，远处还有小孩在玩甩鞭炮。
周甜一路跟别人打招呼：“老张，今天不加辣哈。”“阿姨，菜多盛一点，哥们从城里回来，得给他补补。”
“你现在人缘挺好啊。”我说。
“那当然。”她撩了一下头发，“你以为我在网上掉粉，就在现实里也没人看我？”
我们在她熟悉的一家奶茶摊前停下。
她没点菜单上的任何一种，而是对老板说：“老样子，两杯。”
“不吃糖？”老板问。
“对，他现在走文青健康路线。”周甜瞟了我一眼，“怕喝甜的显得过得太好。”
我懒得搭理她。
奶茶很快好了，纸杯上用水笔写着“甜甜不吃糖”的几个字。
显然她在这里有VIp待遇。
“说正事。”她把手机支在桌子一角，用奶茶杯挡住半个镜头，“平台那边，我基本答应了。”
“他们怎么说？”我问。
“他们说啊——”她学着对方的语气，“‘我们希望用你这样本地创作者的视角，记录乡村真实一面。’”
“听上去挺好。”我说。
“对，听上去。”她摇摇头，“我上次就是被这句话骗去拍的。‘真实一面’说出口好听，剪出来就只剩‘惨’。”
她喝了一口奶茶，烫得龇牙咧嘴：“这家奶茶每次都这么烫，跟人生一样，凉了不好喝，烫了又难受。”
“你这个比喻，很网感。”我评价。
“那当然。”她哼了一声，“不过——这次有你一起挨骂，我就没那么怕了。”
我无语：“谢谢你看得起我挨骂能力。”
她把吸管往杯子里戳得“咯吱咯吱”响：“你打算怎么跟他们讲古柳？按你妈说的，‘我们认命就行’？”
“我妈是怕我惹事。”我说。
“那你呢？”她抬眼看我，“你真认命？”
“……”
我一时说不上来。
夜市的灯映在她眼睛里，反光把她本来有点疲惫的脸照得亮了一点。
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她也在往外走，只是路比较窄。
这时候，系统弹出一条新提示：
【微任务：发言脚本微调】
【说明：你和本地创作者的第一次开放讨论，将部分决定未来视频内容的基调。】
【当前可选语气：】
【A：完全乐观——“古柳已经在变好了。”】
【b：完全悲观——“古柳就是一个问题村。”】
【c：复杂中立——“古柳有问题，也有人在撑着。”】
【提示：不同语气将影响后续舆论走向与村庄气运。】
我看着屏幕，脑子里飞快算了一圈：
选A，就是替所有人盖章“成功转型”，太假；
选b，等于拿自家村当流量工具，太狠；
选c……听上去像系统又在让我当中间人。
我在心里对系统说：“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让我选c？”
系统难得诚实了一回：
【是。】
“……”
“怎么？”周甜察觉我走神，“怕说错话？”
“我在想——”我慢慢开口，“我们要不要试试第三种讲法。”
“哪种？”她问。
“我们就老老实实说——古柳这几年有问题，有人倒霉，有人走了。”我看着她，“但不是所有人都摊手认命，有的人还在撑着。”
她愣了一下。
“比如你。”我补了一句，“你不就是在撑着？”
她噗地笑了一声，眼睛却有点红：“你别给我洗白，观众不买账的。”
“我又不是给观众洗。”我说，“我给你自己洗。”
周甜突然不说话了，低头玩吸管。
她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录着，但她把收音关掉了。
系统弹出：
【已选择“复杂中立”发言基调。】
【结果：本地创作者后续内容倾向于“自嘲 + 自救”，降低完全消费他人不幸的概率。】
【获得：德行值 +1，古柳舆论黑雾值 -0.3%。】
“黑雾值还带小数点。”我吐槽，“你是游戏策划吧。”
它没回我，大概在算更复杂的表格。
喝完奶茶，周甜看了看时间：“我得回去上晚班了。你今晚住哪？”
“老地方，火车站后面那家小旅馆。”我说。
“你现在读大学了，还住那？”她皱眉，“你学校不给报销？”
“报销归报销，习惯了。”我笑，“而且那老板不会管我几点回来。”
她“啧”了一声：“你这人，从小就这样——有点好运，就不肯好好享福。”
“那你呢？”我反问。
“我啊——”她一耸肩，“我现在不图享福，图不饿死就行。”
她说完，又对我挥挥手：“明天早上八点，去汽车站门口等我，我请你吃早餐，然后一起上山。”
“你不上班？”
“我请假。”她说，“跟你一起上车，我替你挨一半眼神。”
她说得轻巧，我却听出那点认真。
——
第二天早晨，县城的天阴得很。
我背着包到汽车站门口的时候，周甜已经坐在台阶上啃豆浆油条了，一手拿着豆浆，一手刷视频。
“你迟到了三分钟。”她抬头看我，“你这运气开始走下坡路了？”
“你这是人肉打卡机。”我说。
她递给我一袋热乎乎的包子：“快吃，待会儿车上司机肯定还要拉两趟货，颠得人想吐。”
“你怎么知道他会拉货？”
“上次我回去，他拉了一车卫生纸和一车鸡鸭。”她说，“说是‘顺路’，顺得我怀疑他是不是自带空间戒指。”
我们上了那辆去镇上的中巴车。
车身漆得有点掉皮，车门关上的时候“咣当”一声，像是随时能脱落。
车上已经坐了七八个人，有背蛇皮袋的，有抱孩子的，还有几个穿着镇上一中校服的小孩，估计是回家过周末。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头发用摩丝往后一抹，嘴里叼着没点着的烟：“上山的快点，上车就开。”
我和周甜挤在倒数第二排。
车刚发动，系统又跳出来了：
【检测到：进入“县城—乡村”末端交通通路。】
【本段为外界对古柳口碑传播的高频区。】
【任务：倾听与应答。】
【备注：你可以选择沉默，也可以适当发声，引导“问题村”标签。】
果不其然，车刚开出县城，前排就有人说起话来。
“你们听说没？”一个大婶压低声音，“上回电视上又说古柳那边路滑容易出事，让大家少走那条线。”
另一个叹气：“哎呀，这些年古柳咋变成那样了呢？我记得以前还被表扬过，是啥先进村。”
“先进变问题，一步路的事。”有人插嘴，“听说那边风水就坏了，有个老柳树都快秃了。”
我耳朵立刻竖起来，周甜也悄悄瞄了我一眼。
司机突然笑：“你们别光说人家古柳。那地方以前咋样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的是——从那边出来的年轻人，倒是一个比一个有出息。”
“哪有那么夸张。”有人反驳，“我就知道有几个回来摆摊的。”
“摆摊也是出息。”司机毫不客气，“现在城里好多白领不也来摆摊嘛。”
说着，他通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小伙子，你是不是古柳来的？”
我被盯了个正着，只好点头：“是。”
车里安静了两秒。
然后有人小声说：“哎，就是新闻里那个村……”
那“个村”三个字后面，所有沉默都懂。
系统悄悄弹出可选方案：
【应答选项建议：】
【A：躲开话题——“哦，我很小就出来了，不太清楚。”】
【b：自嘲认领——“对，就是那个问题村。”】
【c：把标签拆开——“问题不只在村上，也在路上、人心上。”】
【提示：本次应答将对车上 11 名乘客未来谈论古柳的方式产生连锁影响。】
我看着这三个选项，忽然有点烦。
每一句话都要算后果，这谁受得了。
但我知道——从我按下“买票”的那一刻起，就没什么“随便说说”了。
我清了清嗓子，选了个自己听起来最顺的版本。
“以前是先进村。”我说，“后来修路修得太急，出过几次事，就被点名了。”
车里几个人点头。
“现在还那样吗？”大婶问。
“问题还在。”我老老实实，“不过也有人在想办法，不然学校也不会派我们回去折腾。”
“你们还能折腾出啥来？”有人笑，“大学生现在就会写写报告。”
“写报告也比啥都不写强。”我耸耸肩，“至少有人愿意去数一数，倒霉的到底有多少。”
这句话一出，车里短暂安静了一下。
前排抱孩子的那位轻声说：“数一数也好，让人知道不是自己一个在背。”
我看向窗外。
车已经开上了那条熟悉的盘山路。
远处，老龙山的轮廓在阴天里灰灰的，像一只趴着睡觉的兽。
系统给出结果：
【已选择“拆解标签”应答。】
【结果：车上乘客对古柳“问题村”标签的认知从“单一负面”转为“有问题但有人在管”。】
【外界口碑黑雾值 -0.5%。】
【获得：微弱德行值 +1。】
我没理会这些数字。
我只听见自己刚才那句“数一数，也好”，在脑子里来回打转。
周甜小声挤了我一下：“你刚那句话，可以剪进片子里。”
“我说的是废话。”我说。
“废话听多了才像真话。”她反击，“那些写在稿子里的好话，才是假话。”
她说着，又转头看向窗外：“你看，山都没变，变的是我们回去的心态。”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山还是那座山。
只是这趟车上，我并不是一个“考出去回家吃饭的学生”，而是一个被系统贴了标签的“返乡执行人”。
车缓慢地绕过一个弯。
那一瞬间，我听见系统发出了一声很轻的“滴”。
【主线任务更新：】
【名称：还利息·上】
【说明：返乡阶段正式开始。】
【首要行动：抵达古柳。】
古柳这两个字在小小的屏幕上闪了一下，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终于被拉到了眼前。
车窗外，远处的一块绿影慢慢浮出来。
我眯着眼看——即便隔着雨雾，我还是一眼认出了那高高矗在村口的轮廓。
老柳树。
它的树冠削掉了一大截，远远看去，像是被人用刀硬生生削平了头顶。
树下那块石碑还在，隐约能看到几个字——
“古柳有……”
车还没完全开近，我的心已经先一步跌了下去。
然后呢？
——然后，就看我下车的那一脚，是踏回“儿时的家”，还是踏进“全村债主会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