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帝在依清旷殿的斥责如同在胤禑心头悬了一柄利剑。自那日起,听松院西梢间的灯火总要比别处熄得更晚些。
每日从澹泊敬诚殿随侍晨议归来,或是午后在依清旷殿听完翰林学士的讲授,胤禑便一头扎进书案,再不似从前那般偶尔偷闲观鱼赏鹤。
这日,他下学回来便马上铺开雪浪纸,磨浓松烟墨,悬腕提笔,一丝不苟地誊抄着《资治通鉴》的篇章。
白日里听讲的笔记也重新用工整的楷体誊写一遍,字字力求端正,笔笔不敢懈怠。连
青禾端来的冰湃果子露,他也只匆匆啜饮两口,便又埋首纸墨之间。
“主子这劲头倒像是要考状元了。”张保看着胤禑那挺得笔直的脊背和专注的侧脸,忍不住小声对青禾嘀咕。
青禾将一碟新剥好的湃杏仁轻轻放在书案一角,低声道:“经了上回的事,主子心里憋着股劲儿呢。这样也好,沉下心来做学问,总是没错的。”
她看着胤禑笔下日渐工整清秀的字迹,心中也觉欣慰。
连负责讲学的老学士这几日也捻着胡须,在课堂上当众夸赞过两次“十五阿哥笔记清晰,颇有进益”。
日子便在笔尖的沙沙声和书页的翻动声中,悄然无声地滑过。
塞外的夏日愈发浓郁,万树园的蝉鸣也一日响过一日。
这日午后,胤禑刚从依清旷殿下课回来,额角还带着薄汗,正欲更衣继续他的抄书大业,十二阿哥胤祹身边的贴身太监却笑吟吟地来了听松院。
“给十五爷请安。”太监打了个千儿,“我们爷说,见十五爷这些时日用功太过,瞧着人都清减了,少年人还是该松快些才好。”
“爷特命奴才来请十五爷移步竹香馆坐坐,爷新得了些南边的好茶,还有……还有几幅新摹的热河山水图,想请十五爷一同赏鉴赏鉴。”
胤祹在众皇子中,性情最为温和恬淡,不涉纷争,唯好书画文玩。
他的居所竹香馆位于行宫西北角,靠近狮子园,因庭院遍植翠竹而得名,是行宫中一处清幽雅致的所在。
胤禑对这位性情宽厚的十二哥素有好感,加之连日苦读也确实有些乏闷,便欣然应允。
竹香馆内果然清凉幽静,甫一进院便觉暑气顿消。
茂密的竹林将烈日筛成细碎的光斑,洒在青石小径上,微风过处竹叶簌簌,带来沁人心脾的清气。
正厅轩敞,门窗皆开,只悬着湘妃竹帘遮阳。
胤祹穿着一身月白色云纹暗花绸常服袍,未系腰带,显得很是闲适。他正站在一张宽大的紫檀画案前,案上铺展着一幅刚完成不久的长卷。
“十五弟来了,快坐!”胤祹笑容温煦,招呼胤禑在旁边的花梨木圈椅上坐了,又命太监奉上刚沏好的碧螺春。
青瓷盖碗中,茶汤清碧,芽叶舒展,幽香扑鼻。
“十二哥这里真是神仙洞府,好生清凉。”胤禑由衷赞道,接过茶盏。
“不过是图个清静罢了。”胤祹笑道,引胤禑到画案前,“你来得正好,瞧瞧这个。”
他指着长卷,“这是仿着宋人笔意,又结合塞外实景摹绘的热河三十六景。这一幅是‘南山积雪’,这一幅是‘北枕双峰’,还有这‘锤峰落照’…最难的是这‘烟波致爽’,既要画出水汽氤氲的朦胧,又不能失了楼阁的筋骨。”
胤祹兴致勃勃地指点着画上的笔墨,设色和构图,眼中闪着纯粹的热爱之光。
胤禑虽不善丹青,但自幼受宫廷熏陶,鉴赏眼光是有的。
他仔细看去,但见画上山峦起伏有致,林木葱郁生动,亭台楼阁掩映其间,笔触细腻而不失大气,设色清雅又透着塞外的明丽。
尤其那幅“烟波致爽”,水汽朦胧的湖面上,烟雨楼的飞檐翘角若隐若现,意境悠远。
“十二哥妙笔!”胤禑真心赞叹,“山石的皴法,水波的渲染,还有楼阁的界画,都精妙极了!尤其是这‘烟波致爽’,当真画出了那份空蒙的韵致。”
胤祹听得胤禑赞到点子上,更是高兴:“十五弟好眼力!这界画最是费工夫,一点马虎不得。来,尝尝这个,苏州新到的玫瑰松子糖,配这茶正好。”
他推过一只精巧的甜白釉小碟。
兄弟二人品着香茗,吃着甜点,对着画卷指点评说,从画技谈到沿途风景见闻,气氛轻松而融洽。
胤禑连日来因苦读而紧绷的心弦,在清幽的竹影茶香里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
半月时光倏忽而过。
一场期盼已久的甘霖过后,塞外草原的生机似乎一夜之间勃发出来,连带着行宫里的气氛也重新活络。
为庆贺甘霖普降,也为抚慰远道而来的蒙古王公,康熙帝特在一片云戏台旁的敞轩设下盛大晚宴。
皇子、宗室、蒙古王公及其子弟济济一堂。
夜色初临,敞轩内外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巨大的冰鉴里堆着小山般的冰块,丝丝凉意混合着烤肉的焦香,奶酒的醇香以及瓜果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
戏台上,一出热闹的《闹天宫》正演得锣鼓喧天。
胤禑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宝蓝色江绸行服袍,外罩石青色四开衩的巴图鲁坎肩,头戴红绒结顶的凉帽,腰束明黄绦带,显得精神奕奕。
他坐在皇子席位的稍后位置,旁边是十六阿哥胤禄。
太子等年长皇子则坐于前列。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康熙帝兴致颇高,示意戏班暂停。
他环视全场,目光落在蒙古王公子弟那一席,朗声道:“今日良辰美景,满蒙一家。朕的皇子们,也当与诸位蒙古世子多多亲近。尔等可用蒙语,与世子们把酒言欢,以示亲厚!”
此言一出,皇子席上顿时起了些微小的骚动。精通蒙语者如太子、胤祯等,自然气定神闲。一些蒙语生疏的年轻皇子,则不免露出几分紧张之色。
胤禑心中也是一凛。他自幼随谙达学习,蒙语课业从未懈怠,日常对话尚可,但在这种场合与蒙古世子交流,还是头一遭。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很快,便有内侍引着几位蒙古王公子弟来到皇子席前敬酒。
其中一位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青年,是喀喇沁部郡王的次子巴特尔。
他端着盛满奶酒的银碗,走到胤禑面前,用蒙语朗声道:“尊贵的十五阿哥,长生天庇佑!喀喇沁部巴特尔,敬您一碗!愿草原的雄鹰永远翱翔在晴朗的天空下!” 他的蒙语带着浓重的草原口音,语速又快。
胤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端起自己面前的银碗。
他回忆起谙达教导的礼节,用清晰流利的蒙语回道:“感谢巴特尔兄弟!长生天赐予我们甘霖,也赐予我们兄弟欢聚的缘分!愿喀喇沁的牛羊像天上的繁星一样繁多,愿我们的情谊像热河的泉水一样长流!”
他的发音标准,措辞得体,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巴特尔闻言,黝黑的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眼中满是真诚的赞赏:“十五阿哥的蒙语说得真好!比许多在草原上待过的汉人官员还地道!”
他豪爽地将碗中奶酒一饮而尽。胤禑也微笑着,尽力饮尽了碗中果酒。
这一幕,恰好落在正与科尔沁亲王交谈的康熙帝眼中。康熙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赞许。他侧首对侍立在旁的梁九功低声吩咐了一句。
宴席继续进行,气氛愈发热烈。
胤禑又与其他几位蒙古子弟用蒙语简单交谈了几句,虽不如和巴特尔那般流畅自如,但也应对得体,赢得了对方善意的笑容。
胤禄在一旁看得满眼崇拜,小声说:“十五哥,你真厉害!”
待到宴席接近尾声,康熙帝再次示意众人安静。
梁九功手捧一个紫檀托盘,走到御座前。托盘上覆着明黄绸布,隐约可见其下珠光流转。
“十五阿哥胤禑,”康熙帝的声音在敞轩中清晰地响起,“适才朕见你与蒙古世子对答如流,情谊殷殷,深慰朕心。满洲、蒙古本是一家,语言相通,方能心意相连。赐你珊瑚朝珠一盘,望你勤习不辍,日后为朝廷效力,维系藩篱!”
胤禑心头狂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慌忙离席,快步走到御座前,一撩袍角,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儿臣胤禑,叩谢皇阿玛隆恩!”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梁九功掀开黄绸。只见托盘上是一盘由一百零八颗大小均匀的深海红珊瑚珠串成的朝珠。
只见那珠子各个色泽红艳,光润如火,颗颗饱满圆润,宝光莹然,间以四颗青金石佛头和碧玺背云,下缀明黄色绦带流苏。
虽非东珠,蜜蜡等顶级朝珠,但珊瑚已是贵重之物,且色泽喜庆吉祥,赏赐给一位尚未封爵的年轻皇子,已是极大的恩宠和肯定。
在众人羡慕赞许的目光中,胤禑双手接过沉甸甸的托盘。
珊瑚珠冰凉圆润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耀目的红光瞬间驱散了萦绕在他心头多日的阴霾。他捧着这盘象征着认可与期许的朝珠,再次深深叩首。
回到座位,胤禄兴奋地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光润的珠子:“十五哥,真好看!”连前排的胤祹也回头对他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宴席散去,胤禑捧着珊瑚朝珠回到听松院。他将朝珠郑重地摆放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
烛光下,一百零八颗红珊瑚珠流光溢彩,映照着少年皇子终于舒展的眉宇和眼中重新亮起的光彩。
青禾、张保、翠喜等人围着书案,啧啧赞叹,听松院里充满了久违的轻松与欢欣。
“主子,这朝珠真衬您!”青禾由衷地说。
胤禑望着那一片温暖的红光,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