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一下,热河行宫仿佛被抽紧了发条,原本闲适的氛围一扫而空,各处宫苑都忙碌起来。
箱笼重新被打点,抬运箱子的吆喝和管事太监催促的脚步声取代了往日的鸟语花香。
皇子阿哥们的晨议和书房课业也顺势暂停,倒让这些阿哥们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
晨起,胤禑在听松院里踱了两步,看着王进善指挥着小太监们将刚晾晒好的皮裘仔细包裹入箱,青禾则在一旁清点着药材和随身衣物,俱是忙碌景象。
他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
回銮在即,那桩突如其来的赐婚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头,而课业的暂停反而让这份无所事事变得格外难熬。
他忽然想起行围之前,十二哥胤裪就曾邀他去品鉴《御制避暑山庄三十六景图》的早期摹本。
彼时两人在竹香馆对着画轴指点江山,从“烟波致爽”说到“万壑松风”,相谈甚欢,胤裪还笑言此画野趣盎然,比内府精工之作更得自然真味。
只可惜后来便接连遭遇托合齐案风波和难以消化的赐婚旨意,种种事端纷至沓来,将那日下午的闲情雅致冲得七零八落,也再未得空去找十二哥。
如今回銮在即,课业暂停,心头虽仍压着事,但这偷来的半日闲,倒让他莫名生出去坐坐的念头。
“王进善,”胤禑吩咐道,“备些清淡的茶点,我去十二哥处坐坐。”
王进善连忙应下,又道:“主子,十二阿哥素来雅致,奴才记得库房里还有一小罐暹罗进贡的香露,清甜不腻,正合配茶点,可要带上?”
胤禑点点头:“你想得周到,就带上吧。”
十二阿哥胤裪居住在离湖区不远的竹香馆,馆舍不大,却格外清幽,四周遍植翠竹,秋风拂过,飒飒作响,别有一番意境。
胤禑带着青禾和张保到了竹香馆,馆内伺候的小太监见是十五阿哥,忙上前打千儿请安,神色却带着几分歉意。
“给十五爷请安,真真是不巧,我们主子刚被内务府造办处的郎中请了去,说是有一批新贡的宣纸和湖笔到了库,质地殊异,请我们主子去帮着掌掌眼,鉴别一下优劣高下。”
“主子临行前特意嘱咐了,若是十五爷或是其他几位爷台驾光临,务必请稍坐吃杯茶,他那边公务一了即刻便回,断不敢让爷久等的。”
胤禑闻言,虽觉不巧,但也觉十二哥被请去办此等雅事,正在情理之中,便点头道:“无妨,公务要紧。我等等十二哥便是。”
遂被引至雅致的小书房等候。
小太监奉上香茗和四样精巧的满式饽饽,有豌豆黄、芸豆卷、萨其马,还有一碟冒着热气的驴打滚,黄豆面的香气混合着红豆沙的清甜,直往鼻子里钻。
青禾垂手侍立在胤禑身后不远处,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间书房。
嗯,布置得十分清雅,多宝阁上不是金玉古董,而是些形态奇特的树根和朴拙的陶器,墙上挂着字画,书案上摊着未完成的画稿,一旁还放着几卷佛经。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竹香。
她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历史上十二阿哥好像是康熙众多儿子中难得的长寿,他的母妃定嫔万琉哈氏更是以九十七岁超高龄成功夺下满清第一长寿嫔妃的桂冠。
九十七岁啊,就算是放到现代,也是独一份儿了吧,清朝这种生活条件,竟然能活这么久。
再看看这屋里的陈设,倒真有几分闲云野鹤、不问世事的样子。
长寿秘诀是什么?是好心态?远离权力中心?还是万琉哈氏家族的基因里就写着长命百岁四个字?
她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目光又落在那些佛经上。
或许,也有几分青灯古佛的功劳?在吃人的深宫里,能活得久,本身就是一种大智慧。
正胡思乱想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太监的通传:“十二爷回来了!”
帘子一挑,十二阿哥胤裪走了进来。他今年二十五岁左右,气质温和,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色长衫,周身并无过多佩饰,腰间只系着一块温润的无事牌。
见到胤禑,他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略带歉意道:“十五弟!久等了久等了!造办处那帮人办事啰嗦,一点小事缠磨了这许久。”
兄弟二人落座,小太监重新换了热茶上来。
胤裪目光扫过胤禑带来的那罐暹罗香露,笑道:“十五弟总是这般客气。这香露配冰碗子最好,如今秋凉,倒是可以兑些在杏仁茶里,别有风味。”
喝了几口茶,他又起身走到书案边,目光扫过那卷已然展开的《三十六景图》摹本:“正好,你上次来看时,光顾着说‘莺啭乔木’的着色了,后来我细看,发现这‘梨花伴月’一处皴法也极有意思,与我们上回看的董其昌册页里的笔意颇有暗合之处……”
他自然而然地接续了上一次未尽的谈兴,绝口不提期间发生的任何风波与变故,仿佛中间这段日子只是弹指一挥间。
胤禑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兄弟二人头挨着头,品评着画作笔墨与构图,讨论着图中景致和实地的异同。
胤裪言语风趣,见识广博,从画作技法谈到造园意境,又引申到前朝文人笔记里的趣闻轶事,气氛轻松而融洽。
期间,胤裪似是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这避暑山庄,年年岁岁景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譬如这‘泉源石壁’一景,去年夏日雷雨,山洪冲垮了一角石崖,如今再看,虽失了旧貌,倒另显出一股峥嵘气象来。可见世事无常,得失之间,有时也难说得很。”
他又指着一处题跋,那笔力遒劲中带着点儿倔强:“十五弟你看,这是前明嘉靖年间一位奇人徐文长的款识。”
“此公才华横溢,书画诗文冠绝一时,却因卷入严嵩之子严世蕃的案子,被劾下狱,几经磨难,潦倒半生。”
“谁料晚年竟因编纂地方志书,其才学再次为世人所重,虽未大富大贵,却也得了善终,门下出了不少有出息的学生。可见世事如流水,今日之困厄,未必不是他日之转机。老子所言‘祸兮福所倚’,确是至理。”
他语调和缓,像是在纯粹地谈论书画古迹与前人轶事,却又仿佛在借着这些沧桑变幻,轻轻拂去胤禑心头的尘埃与不安。
胤禑听得入神,心中那份因赐婚而起的焦灼与茫然,似乎在兄长温和的话语中,渐渐被抚平了些许。
两人越聊越投机,竟一同用了午膳。
膳桌就设在小书房旁的敞轩里,对着几竿翠竹。
饭菜并不奢华,多是些山野清蔬、湖鱼簟菌,味道却极清爽可口。暹罗香露则被兑在温热的杏仁茶里,果然香气独特,胤禑忍不住多喝了半碗。
直至日头西斜,竹影拉得老长,胤禑才恍觉时辰不早,赶忙起身告辞。
胤裪将他送至馆外竹径路口,临别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十五弟,开府是好事,往后自在些。得了闲,常来哥哥这儿坐坐,品画吃茶。”
胤禑心中暖融,郑重拱手:“今日叨扰十二哥了,改日必再来请教。”
回到听松院,胤禑心情松快了不少,甚至还颇有兴致地练了会儿字。晚膳时,因在十二阿哥处用了不少点心,他并未多用。
谁知到了亥时初刻,正要安歇,胤禑却突然蹙紧了眉头,捂着腹部。
“嘶……”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只觉得腹中一阵阵绞痛,似有股气在里面窜动,胀得难受。
守夜的小太监吓了一跳,连忙要去喊人。胤禑摆摆手,忍着痛道:“无妨,怕是…...怕是下晌在十二哥那儿,贪嘴多吃了两块驴打滚,又喝了几碗香露杏仁茶,顶住了……”
话音未落,青禾已被惊醒,披着外衣进来。
她一看胤禑脸色发白,手按腹部的模样,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
她快步上前:“主子别慌,许是积了食,又受了些凉。奴婢去看看小厨房可还有现成的山楂和陈皮。”
她示意小太监扶着胤禑慢慢躺下,自己转身便去了小厨房。
幸好平日备着些常用药材食材。
她动作麻利地取了几片干山楂和一小撮陈皮,又加了两枚掰开的红枣,一起放入小砂铫子里,注入清水,放在小泥炉上文火慢煎。
很快,酸香气息在听松院里弥漫开来。
青禾将煎好的淡褐色汤水滤入白瓷碗中,温度晾得恰到好处,才端到胤禑榻前。
“主子,趁热喝了吧,山楂消食,陈皮理气,红枣温中。喝了发些汗,歇一晚便好了。”
胤禑就着她的手将那碗酸中带甘的汤水慢慢饮尽。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滑下,腹中的绞痛似乎真的缓和了些许。
青禾又取来温水布巾替他擦了额角的汗,低声嘱咐王进善夜里警醒些,注意主子是否发热。
一番折腾,听松院的灯火才次第熄灭,重新陷入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