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将第二封密信凑到火折子前时,纸角的焦痕正沿着江陵一辩四个字蜷曲。
信上的墨色比昨夜那封更浓,带着沈青竹惯用的竹沥香——他认得这种味道,前日在山谷里,她挥剑时袖中漏出的,就是这股清苦里裹着微甜的气息。
若真无愧于心,便来江陵一辩。他指尖摩挲过最后那个字,墨迹未干时压出的褶皱还在。
这不是邀请,是试探。
萧绎的暗卫首领不可能平白递出两根橄榄枝,上回在山谷用阴兵试探她的底线,这回怕是要把他推进更险的局里。
识海里的阴司镇魂殿突然震颤。
顾昭闭眼沉入识海,只见殿门上方的二字泛着微光,七盏魂灯在供桌上明明灭灭——那是前日收伏的七名戍边老兵的冤魂。
昨夜他在阴时室里用了三个时辰(外界不过半柱香),功德值刚够解锁新功能:炼体诀。
阴司炼体,以魂养身。他默念殿内浮现的功法,只觉体内有凉气顺着任督二脉游走,原本因常年打猎磨出的老茧竟软了几分,指节捏紧时能听见骨骼轻响——这炼体术比他在现代练的战术格斗更高效,三日光景,竟让他有了能硬接普通刀剑的底气。
阿昭哥要走?
院外传来老猎户张伯的声音。
顾昭抬头,见老人正扶着门框,身后跟着三个村里的孩子,怀里还抱着个布包。
他走过去接过布包,里面是张婶连夜烤的鹿肉干,油渍浸透了粗布:去去就回,村里有阴兵守着,夜里别出门。
他看向院角那团若有若无的黑雾——七名老兵的阴兵正隐在槐树下,虽然不能见光,但寻常野兽或流寇近不了村子半步。
张伯的手突然攥住他手腕,老人掌心的老茧硌得他生疼:前日有穿锦袍的人来问你行踪,说是湘东王的人......
我知道。顾昭反手拍了拍老人手背,您放心,我这趟去江陵,不是送死,是立规矩。
天刚蒙蒙亮时,他翻身上了那匹青骓马。
马背上只搭了个布囊,里面装着判官笔和半瓶孟婆汤——这是他能携带的全部家当。
马蹄踏碎晨露,他回头望了眼渐行渐远的村庄,晨雾里,张伯的身影还立在村口老槐树下,像尊守着土地的老树根。
江陵城的青灰色城墙出现在视野里时,沈青竹已经等在护城河桥头。
她今日没穿暗卫的玄色劲装,换了身月白锦袍,外罩青竹纹纱衣,腰间却仍悬着那柄青竹剑,剑穗在风里扫过石栏。
来得倒准时。她转身时面纱轻扬,露出紧抿的唇线,萧绎等你半日了。
顾昭勒住马,目光扫过她腰间的剑——剑鞘上有新的划痕,像是昨夜与什么硬物相击留下的。沈统领昨夜没睡好?他笑,剑穗上沾的露水,比我马鬃上的还重。
沈青竹的指尖在剑鞘上顿了顿。
她没接话,转身往城门走,青竹剑的重量压得腰肢微沉。
顾昭注意到她走路时左脚略跛——这不是暗卫该有的破绽,除非......她昨夜受了伤,为了等他,硬撑着站在这里。
入城的青石板路泛着潮意。
顾昭数到第七个卖早点的摊子时,察觉到第一缕窥视的目光。
那道视线像根细针,扎在他后颈——来自街角茶棚二楼的窗户,窗纸破了个洞,露出半只绣着金线云纹的袖口。
第三家米铺的幌子在抖。他突然开口。
沈青竹脚步微滞,顺着他目光望去——那面写着江陵陈记的布幌正不合时宜地翻卷,分明没有风。
你早发现了?她声音里带着冷意,手按上剑柄。
从进城第一刻。顾昭踢了踢马腹,让青骓与她并肩,屋顶第三片瓦松歪了,巷口卖糖葫芦的担子上,糖渣是新撒的——有人刚挪过位置。
沈青竹的指节在剑鞘上泛白。
她早该想到,这个能驯阴兵的男人,观察力不会比暗卫差。
可更让她心慌的是,他说这些时的语气,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平静得让人发寒。
王府朱漆大门出现在眼前时,顾昭听见了马蹄声。
那声音从城南方向疾驰而来,带着金属撞击的脆响——是骑兵。
他抬眼望去,只见一抹明黄的旗幡在晨雾里翻涌,旗上二字被风撕开一道口子。
圣上有旨!信使的声音像块碎玉砸在青石板上,他勒马时溅起的泥水泼在顾昭鞋尖,顾昭涉嫌扰乱天命,勾结阴邪,即刻缉拿归案!
沈青竹的剑地出鞘半寸。
她转身时面纱被风掀开,露出眉峰间的冷汗:谁准你在湘东王属地宣旨?
信使的手按在腰间的金牌上,金漆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圣上口谕,见金牌如见圣颜。
沈统领莫非想抗旨?
顾昭望着沈青竹绷紧的后背,突然笑出声。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目瞪口呆的门房:沈统领,这出戏唱得妙。
萧绎要见我,圣上要拿我,倒省得我猜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信使的刀已经拔了一半。
顾昭却半步未退,体内阴气顺着炼体诀的路线游走,在皮肤下形成一层冷硬的屏障。
他能听见识海里镇魂阵的嗡鸣——七名阴兵正等着他一声令下,从地底破土而出。
带走。信使甩了甩手中的铁链,铁链撞击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沈青竹突然按住他手腕:人我来押。她的掌心滚烫,像是要烧穿那层玄色手套,王府正堂的规矩,你不懂。
顾昭任她扣住手腕。
沈青竹的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皮肉里,可他望着她泛红的耳尖,突然明白——这女人在怕。
怕他真被圣上的人带走,怕萧绎的局里少了关键的棋子,更怕......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那些东西。
王府正堂的门槛在脚下升起时,顾昭闻到了檀香。
那味道里混着铁锈味,很淡,却刺得他鼻腔发酸——是血,新流的血,就在这两天。
门内传来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像是有人正从高台上走下来。
顾昭抬头,只见朱漆屏风后映出一道身影,宽袖上的金线绣着九爪金龙,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顾昭,你终于来了。
声音沙哑如砂纸,带着病入膏肓的疲惫。
顾昭望着沈青竹骤然绷紧的后背,突然明白——这不是召见,是围猎。
而他,是自己走进陷阱的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