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卷着留声机里慵懒颓靡的爵士乐，在“横滨丸”号豪华餐厅里肆意流窜。
银质刀叉碰撞的脆响，混杂着大阪商人特有的油滑腔调，织成一张浮华又暗藏锋刃的网。
孙凤鸣垂手侍立在化名“川岛龙之介”的海辰身后，背脊挺直如标枪，眼观鼻，鼻观心，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紧紧锁着海辰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海辰一身考究的墨色暗纹和服，气度沉凝。他信手拈起银筷，筷尖挑起一片薄如蝉翼的鲷鱼刺身，并未蘸料，只在青瓷酱油碟边缘极轻、极快地磕了三下。嗒、嗒、嗒。细微的声响被嘈杂淹没，孙凤鸣的瞳孔却骤然收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啪嚓！”邻桌骤然爆裂的瓷器脆响，撕裂了虚伪的平和。
西装革履的三浦雄一，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怒意勃发，他正死死揪着一个服务生少年的领口。少年脸颊上鲜红的五指印清晰可见，眼中满是惊惧和委屈。地上，一幅绢本《秋山行旅图》被泼洒的清酒浸透，狼狈地蜷缩着。
“八嘎！”三浦的怒吼带着关西腔的粗粝，“这海东青的翎毛，需用上等药墨反复晕染七遍方能得其神韵！当世真迹不过三幅，你这蠢货……” 痛心疾首的咆哮中，是对珍品被毁的真切愤怒。
“真迹题跋所用，当是南唐澄心堂纸。”一个沉稳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带着奇特的韵律，瞬间压下了嘈杂。
海辰宽大的和服袖摆如流云般拂过满地狼藉，他缓步上前，指尖看似随意地掠过画卷边角那方鲜红的“宣统御览”印鉴。
无人察觉的刹那，一点冰寒气息无声渗入绢帛，那方仿制的印泥表面，悄然绽开蛛网般的细密冰裂纹。
三浦修剪精致的卫生胡几不可察地一颤，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惊疑。他猛地夺过随从捧着的紫檀木画匣，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
海辰的目光扫过匣中露出的半截卷轴画心，瞳孔深处寒光乍现——那材质！绝非人间凡品，竟是北海玄冰蚕丝所织！此物遇龙气方显真形，这卷轴……大有文章！
“川岛君若能在此时此地，挥毫作画，胜过此卷……”三浦示意随从铺开雪浪宣，却在摆放砚台时，手腕“不经意”地一抖！
浓黑的松烟墨汁如黑龙出渊，泼洒而出，直扑海辰面门！
电光火石间，孙凤鸣动了！他抬袖的动作快如鬼魅，一股灼热刚猛的纯阳真气自袖底喷涌，精准无比地裹住飞溅的墨汁！嗤嗤作响中，墨汁遇热蒸腾，竟化作一缕奇异的、带着深海寒意的龙涎香，瞬间弥漫开来。
海辰执笔，蘸墨。笔锋悬于宣纸三寸之上。刹那间，餐厅内所有的喧嚣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舷窗外汹涌的浪涛诡异地凝固了一瞬。
笔落惊风！墨汁竟似自有灵性，在宣纸上蜿蜒游走，勾勒出险峻山崖。海辰腕间，隐在袖中的龙鳞纹路微光一闪。笔走龙蛇，绘至飞瀑悬川处，一滴汗珠自他额角滑落，无声坠入砚心。
嗡——！
整滩墨汁瞬间凝结成冰！笔尖划过，冰晶在宣纸上“绽”开千百道凌厉如刀削斧劈的霜纹！一幅苍茫、孤绝、带着刺骨寒意的水墨山河图，正以非人的速度呈现。
“好画！只是……”三浦盯着画卷右下角的空白，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冷笑，“尚缺一方压角印？”
海辰抬眼，眸中古井无波。他忽地伸手，一把扯断了孙凤鸣腰间玉佩下的朱红流苏穗子，沾了沾砚中冻结的冰晶墨，手腕沉稳，朝着画角空白处用力按下！
惊呼声四起！
只见那冰墨印痕处，赫然显出两个铁画银钩的篆字——“神龙”！更令人骇然的是，这印文并非寻常刻痕，竟是由无数细微到极致的、闪烁着寒芒的龙鳞纹路密密麻麻拼凑而成！
恰在此时，客轮猛地一个剧烈颠簸！三浦手中紫檀匣一滑，那卷玄冰蚕丝卷轴跌落出来！海辰俯身去拾，指尖触及卷轴背面暗纹的刹那，心头巨震！
这哪是什么山水画？！卷轴上那些看似随意的墨痕线条，分明是用失传已久的龙族密语，标注的对马海峡最凶险、最隐秘的水文暗流图！
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刺三浦双眼。三浦幽深的瞳孔里，映出海辰冷峻的面容，而他拇指上那枚碧绿欲滴的翡翠扳指内侧，一道扭曲的咒文青光一闪而逝！
杀机，如冰海下的暗流，汹涌而至。
孙凤鸣猛地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一口滚烫的纯阳血“噗”地喷在舷窗玻璃上。猩红的血点缓缓滑落，在光洁的玻璃上，映出三个身着藏青学生袴服、却鬼祟地躲在廊柱后用怀表反光窥视这边的男子身影。
那怀表表盘上，赫然镌刻着一朵精致的菊花纹——与墨家机关傀儡虫腹部的烙印，如出一辙！
“明日午后，大雅堂茶会，恭候川岛君携此佳作莅临。”三浦将海辰那幅冰晶山水仔细收起，装入一个特制的桐木箱内。箱盖合拢的瞬间，内部传来极其轻微的机括转动声。
海辰含笑应承，袖中指尖微动，一缕极寒龙息无声无息地钻入箱底，瞬间将暗格里一只正欲振翅的监听蛊虫冻成了冰渣。
头等舱内，海风咸腥依旧。
孙凤鸣脸色凝重，并指如剑，抹过腰间玉佩被扯断的流苏断口。断口处，竟浮现金丝勾勒的玄奥符箓：“先生，那方‘神龙’印……在日轮灯（紫外线灯）下，会显出北海龙宫的星图轨迹！”
海辰立于舷窗边，月光如水洒落。他伸出右手，五指指尖悄然覆上一层非人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细密龙鳞。龙爪尖小心翼翼地划开那卷玄冰蚕丝画卷的夹层，抽出一束细若蛛丝的冰蚕丝。蚕丝在月光下自行漂浮、交织，缓缓构成一幅立体的、微光流转的等高线图。
“三浦在试探我是否识得龙族‘水脉测绘法’，”海辰的声音低沉如深海回响，指尖点在图上某个幽蓝的光点上，“札幌地下，‘镇海戟’的封印坐标……就在这里。”
话音未落！
“唳——！！”
一声似鹰啸、又似龙吟的凄厉锐鸣，撕裂了海浪的呜咽，骤然从舷窗外漆黑的夜空中传来！
几乎同时，孙凤鸣腰间悬挂暖玉剑璏的佩剑猛地发烫！剑璏光滑的表面，竟如水镜般映出舷梯下方阴影里的景象——三浦的一名随从，正鬼鬼祟祟地用沾满朱砂的狼毫笔，在冰冷的钢铁舱壁上飞快地勾画着一个繁复、邪异的符咒！那人腰间，一截漆黑的、刻着墨家矩子标记的令牌，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
海辰眼神一厉，手中刀鞘如毒龙出洞，无声无息地点向舱壁上的朱砂符咒！鎏金刀镡触及符文的刹那，刺骨的冰霜如活物般瞬间蔓延，覆盖了整个符咒！那画符人袖中抖落的几张式神纸偶还未燃尽，舱门已被人以巨力轰然撞开！
三道裹挟着浓烈酒气和戾气的身影，如饿狼般扑入！为首一人，脸上横亘着一条狰狞的刀疤，眼神凶戾如野兽。他看也不看，将手中的清酒壶狠狠砸在榻榻米上！“砰！”酒液四溅，却在接触到冰冷地面的瞬间，诡异地凝结成一粒粒晶莹的冰珠，寒气弥漫。
“支那人！装什么京都腔！”疤面浪人咆哮着，带着浓重的关西口音，呛啷一声拔出腰间太刀，寒光如匹练，直劈海辰面门！刀势狠绝，正是北辰一刀流的袈裟斩！
海辰拇指在刀锷上轻轻一推。
“铮——！”
清越如龙吟的出鞘声骤然炸响！狂暴的音波瞬间震碎了纸门精致的格栅！疤面浪人的刀锋劈至半途，刀身上已肉眼可见地爬满厚厚的白霜，变得沉重无比！海辰的刀身并未完全出鞘，仅以刀背如鬼魅般在其持刀手腕的神门穴上轻轻一点！
“当啷！”
太刀脱手坠地，竟摔得四分五裂，碎块如同被极寒冻裂的冰块！
孙凤鸣的剑匣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暖玉剑璏蒸腾起丝丝灼热白气。
第二个浪人手持小太刀，身形如电，刀尖毒蛇般刺向海辰咽喉！眼看就要触及肌肤，一卷柔软的丝帛却凭空缠住了刀刃！正是三浦“遗落”的那卷玄冰蚕丝画卷！此刻在海辰手中，柔韧的蚕丝竟化作捆仙索！
浪人惊恐地发现，被蚕丝缠住的刀身瞬间爬满蛛网般的冰裂纹！他想抽刀，海辰的刀鞘已如影随形，精准无比地点在他肋下章门穴！寒气透体而入，浪人半边身子瞬间麻痹僵硬，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第三人怒吼一声，双刀交错，寒光如剪，使出二天一流杀招“燕返”！
海辰身形如风中之柳，旋身避过。宽大的和服下摆扫过矮几上的烛台。摇曳的火苗在第三名浪人紧缩的瞳孔中跳跃、扭曲，竟映出一条威严咆哮的龙影！
“咔嚓！”双刀凶狠地劈碎了烛火幻化的冰镜残像。
就在浪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海辰的刀尖轻轻一挑，榻榻米上那破碎酒壶中残余的琥珀色冰珠凌空飞起！冰珠在空中凝成一个凌厉的“仁”字，快如闪电，穿过双刀舞动的缝隙，精准无比地印在浪人眉心！
浪人浑身剧震，双目翻白，软软瘫倒。
“啪啪啪……”清脆的掌声从门廊阴影处传来。
三浦雄一抱着三味线，慢悠悠踱步而出，指间拨动琴弦，发出裂帛般的刺耳噪音。“川岛君的剑意之中，竟裹挟着北海道严冬的风雪，凌厉逼人。”
他嘴角噙着莫测的笑意，琴音忽地一转，竟成了津轻地区粗犷的《津轻民谣·阿波踊り》调子。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地上那三个或碎刀、或麻痹、或昏厥的浪人，竟随着这魔性的节奏，站起来四肢僵硬地舞动着，如同提线木偶般跳起了怪诞的阿波舞！那疤面武士捧着村正刀的碎片，竟发出癫狂的大笑：“哈哈！能斩断我村正的，合该是霜月神赐下的神兵！痛快！痛快啊！”
这突如其来的戏剧性转变，让空气中弥漫的杀机更添一层诡谲。
一方榧木棋盘摆在两人之间，黑子温润如墨玉，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沁人心脾的龙脑香气。三浦执白，姿态从容，一子稳稳落在棋盘正中央——天元。落子之声清脆，带着掌控全局的自信。
海辰执黑，棋风如他的刀，沉稳厚重中暗藏杀机。然而，当棋局行至第七十八手时，他的黑龙大龙竟被白棋精妙的布局困锁在西北角，岌岌可危。
“此局……似是唐代‘镇神头’古谱的变式？”海辰声音平静，将一枚黑子投入棋罐。棋子落入罐底的瞬间，发出“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咬合声。他指尖捻起另一枚黑子，火山岩打磨的棋子竟在他指腹微温下，蒸腾起丝丝缕缕肉眼难辨的寒雾。
“川岛君好眼力。”三浦的白子落下，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正是当年空海大师自唐土带回的，《金樽棋谱》残篇所载……可惜啊，”他目光瞥向舷窗外掠过的一只巨大信天翁暗影，意有所指，“缺了那最关键的一页定鼎乾坤之谱。”
海辰沉默片刻，忽地以剑指夹起一枚黑子，指尖龙息微吐。那枚棋子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冰晶，冰晶之下，棋子本身竟显露出细密繁复的凹痕纹路！
孙凤鸣侍立一旁，看得分明——那冰晶下显现的，正是失落的棋谱残章！更令人心惊的是，这残章纹路与先前在紫外灯下显影的，北海龙宫星图核心区域，竟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这盘棋，下的分明是关乎龙族秘宝的惊天秘密！
三味线低沉悠扬的旋律适时响起，货轮正缓缓驶过风急浪高的津轻海峡。海辰脚边的青铜炭火盆里，一块红炭“噼啪”迸裂，几点火星溅出。
在《拉网小调》苍凉的曲调中，那几点火星竟诡异地悬浮、拉长，化作数只幽蓝色的流萤，在昏暗的舱室内无声飞舞，映照得两人面容明灭不定。
“索兰～索兰～”海辰竟随着琴音低低哼唱起来，歌声带着北海道的凛冽寒气。歌声所至，舷窗冰冷的玻璃上，瞬间凝结出鄂霍次克海特有的、层层叠叠的浪花冰纹！仿佛整片酷寒之海的气息都被这歌声牵引而来。
三浦的翡翠扳指随着节奏，轻轻叩击着三味线的琴箱。咚、咚、咚。每一声叩击，都精准地落在一个音符的节点上。随着叩击声，海辰在玻璃上凝结的冰花便“啪”地碎裂一片。无形的较量在琴音与冰霜间展开。
孙凤鸣的手，猛地按在了腰间剑匣的机括上！就在众人被这诡异和谐的琴棋氛围吸引时，他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三浦在随着节奏微微晃动身体时，那和服腰带内侧，竟悄然滑出了半截古朴的卷轴！卷轴边缘露出的纹样，孙凤鸣绝不会认错！那正是龙族禁书《镇海戟方位考》上独有的封印符文！
海辰仿佛不胜酒力般，醉眼惺忪地一抬手，搭上三浦的肩膀，身体大半重量都倚靠过去。“三浦君……好琴艺……”他口中含糊地赞叹着，一股极淡极寒的龙息却无声无息地顺着接触点，钻入三浦衣袍之下，精准地缠绕上那卷轴暴露出的封印之处！封印符文的光芒瞬间黯淡，被一层薄冰覆盖。
就在此时！
“嘣——！”
三浦怀中三味线的琴弦，毫无征兆地骤然崩断！断裂的琴轸（弦轴）如飞镖般激射而出，撞在舱壁上，发出清脆的“叮”声。海辰眼尖，看清那枚琴轸材质非金非木，竟是用北海深处万载玄冰精心雕琢而成！
浪人们鼾声如雷，酒气熏天。海辰指尖蘸了杯中残酒，在孙凤鸣摊开的掌心飞快勾勒出几个血色符文：「三浦身具龙侍血脉，其琴箱夹层藏有对马海峡水雷布防详图」。
清冷的月光透过舷窗，洒在榻榻米上那根断裂的琴弦上。琴弦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在月光下微微蠕动、拼凑，竟在地板上组成了几行扭曲的北海道方言文字——赫然是一个精确的经纬度坐标！
孙凤鸣瞳孔骤缩——这个坐标，与龙宫星图上那处被刻意抹去的核心位置，完全重合！
一场围绕着远古龙族秘宝“冰魄珠”的惊天风暴，正随着“横滨丸”号破开迷雾，驶向未知的凶险漩涡。棋局已近终盘，琴弦既断，杀伐之音，即将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