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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陵山的寒风裹着雪粒,在营帐外呼啸了一夜,连帐帘缝隙都钻进来不少雪沫,在地面积起薄薄一层白霜。刘邦斜倚在帐内唯一的木榻上,身上那件嵌着夜明珠的鎏金铠甲早已失了往日光彩,甲叶缝隙间凝着的冰霜冻得他肩头发僵,却远不及心头那股彻骨寒意——昨夜清点伤亡的名册就压在案几一角,密密麻麻的红叉刺得人眼疼,每一个红叉都代表着一条鲜活的性命,其中不乏从沛县就追随他的乡邻子弟。他闭了闭眼,固陵战场上楚军的嘶吼、汉军的惨叫还在耳边回响,项羽那杆霸王枪刺破阵脚的画面如鬼魅般挥之不去。

临时营帐本就简陋,经昨日溃败时的混乱一折腾,更是四处漏风,残破的地图勉强铺在缺了一条腿的案几上,底下垫着半块断砖才堪堪放平。周勃用烧黑的木炭圈出的“固陵”二字,被帐顶漏下的雪水浸得晕成一团黑渍,唯独旁边“韩信·齐地”“彭越·梁地”两个标记,被刘邦枯瘦的指尖反复摩挲,炭粉顺着指缝簌簌掉落,在案几上积起一小撮黑灰。

他目光死死钉在那两个地名上,眸子里翻涌着焦灼与不甘。韩信这小子,平定魏、代、赵、燕四国后就尾巴翘上天,竟敢自称“假齐王”,当初若不是子房拦着,他早就让人把那使者拖出去斩了;彭越也不是省油的灯,盘踞梁地多年,名义上是汉将,实则处处透着自立的心思。可如今……他又想起帐外那些裹着破布、冻得瑟瑟发抖的残兵,想起季布守住山口断了粮道的消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嵌进掌心的刺痛都浑然不觉。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若不低头求他们,别说争霸天下,这固陵山就是他刘邦的葬身之地!

“主公,斥候探明回报!”帐帘被猛地掀开,裹挟着一股寒风的夏侯婴大步闯入,身上那件玄色披风早已被雪水浸透,边缘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壳,披风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细碎的雪沫。他刚进门便急声禀报,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项羽已在固陵城外十里处的官道旁筑营,营寨用冻土夯实,外围插满了削尖的木桩,摆明了是要长期驻守!他派季布带着两千江东锐士守住了通往荥阳的必经山口,那山口窄得只能容两匹马并行,咱们的粮草根本运不进来!”夏侯婴说着快步走到案前,伸手往炭盆里添了两块木炭,火星子“噼啪”溅起,映得他满是风霜的脸忽明忽暗,“更要命的是,项王昨夜派哨骑四处收拢残兵,那些溃散的楚军见主帅未败,纷纷往固陵聚拢,如今已有一万余人。他们粮道虽断,却仗着熟悉地形,劫掠了周边三个村落,抢了不少粮食,照这样撑下去,不出五日就能恢复战力!”

“砰!”刘邦猛地攥紧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力道之大让案几晃了晃,垫在底下的断砖险些滑落,半块啃剩的麦饼从案角滚落到地上,沾了一层黑灰。樊哙这莽夫,就知道喊打喊杀!三千死士冲出去,还不够季布塞牙缝的!他心中怒火中烧,既恨樊哙的鲁莽,更恨自己的轻敌——若不是当初听了夏侯婴的捷报就头脑发热,贸然下令冲锋,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帐内瞬间陷入死寂,周勃垂首立在一旁,头盔上的积雪还未化尽;张良、陈平并肩站在帐角,眉头拧成死结,谁都不愿先开口打破这份沉重。固陵一战的惨状历历在目——五万大军被项羽的八千江东子弟冲得溃不成军,阵亡的士兵尸体在阵前堆成小山,逃回来的残兵大多丢了兵器,不少人还带着伤,如今帐下能战之兵满打满算不足两万,且士气低迷,连营外的岗哨都透着萎靡。

“主公!这等缩在山里等死的滋味俺受不了!”樊哙终于按捺不住,粗声粗气地嚷了起来,他猛地一拍腰间的战斧,斧刃上的缺口还嵌着楚军的甲片,“俺带三千死士冲出去!连夜摸进季布的营寨,一斧头劈了那厮!就算拼个同归于尽,也得给弟兄们杀出一条粮道来!”他说着就要往外冲,被身旁的周勃伸手拽住,才勉强停下脚步,络腮胡下的脸涨得通红,大口喘着粗气。

刘邦看着樊哙冲动的模样,心头的火气渐渐压了下去。他何尝不想杀出去?可冲动解决不了问题。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帐中垂首的张良、陈平——这两人智谋过人,此刻定有良策。只是一想到要向韩信、彭越低头,他就如鲠在喉,那可是齐地、梁地,大片的沃土,封出去容易,要回来可就难了。但他又瞥了一眼案几上的伤亡名册,终究还是压下了心头的不甘,沉声道:“胡闹!”随即转向张良、陈平,“子房、陈平,你们说,如今除了召韩信、彭越前来,还有别的法子吗?”

张良上前一步,拂去地图上的炭灰,指尖点在齐地与楚地的交界处:“主公,韩信平定齐地后,虽自称‘假齐王’,却始终盼着主公的正式册封;彭越在梁地征战多年,早想将所占城池合法化。他们按兵不动,并非不愿来,只是在等主公的‘诚意’。”

陈平紧随其后,补充道:“昔日主公困于荥阳,韩信遣人来求封齐王,主公一时动怒,多亏子房劝阻才改口应允。如今危急关头,唯有许以实利,才能让他们即刻发兵。韩信要齐地,便封他为真齐王,划定齐地疆界直至东海;彭越要梁地,便立他为梁王,将睢阳至定陶的沃土尽归其所有。如此重利,他们必来。”

刘邦喉头滚动,张良和陈平的话如重锤般砸在他心上,震得他胸腔发闷。他俯身盯着地图上齐地那片广袤的疆域,指尖无意识地戳着“琅琊”“即墨”等字样——那可是靠海的富庶之地,渔盐之利足以日进斗金,境内的铁矿更是铸兵的命脉,养活数十万大军易如反掌;再看梁地,睢阳至定陶一线,沃野千里,每年秋收的粮草能堆成山,历来是兵家必争的粮仓。把这两块肥肉生生割出去,给韩信和彭越那两个“外臣”,他每想一次,心口就像被钝刀割了一下。

脑海中猛地闪过两年前荥阳被围时的场景,那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韩信的使者捧着求封“假齐王”的文书闯入帐中,文书上“齐地初定,需假王镇之”八个字,气得他当场就拍了案几,案上的青铜酒樽都被震得翻倒,酒液泼了满案。“我困在此地朝不保夕,他倒好,想着自立为王!”他当时指着使者的鼻子就要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对方脸上。就在这时,张良在桌下狠狠踩了他一脚,陈平又适时递来一个眼神,他这才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脏话咽回去,转而挤出笑脸说“大丈夫定诸侯,当为真王,何假也”,事后却对着帐内的梁柱骂了半宿。

至于彭越,刘邦更是清楚得很。这老小子在梁地盘踞了五年,名义上是汉将,实则早已把梁地当成了自己的地盘——郡县官员全是他的亲信,军队只听他一人号令,每年的赋税也只上交三成,余下的全用来招兵买马。上次他召彭越共击项羽,彭越只派了几千老弱应付,美其名曰“防备楚军偷袭后方”,实则就是坐观成败。如今封他为梁王,不就是给了他名正言顺割据梁地的由头吗?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固陵战场上的惨状就如潮水般涌进脑海:项羽的霸王枪挑飞汉军士兵的画面、阵前堆积如山的尸体、逃回来的伤兵断胳膊断腿的哀嚎,还有帐外那些裹着破布、冻得瑟瑟发抖的残兵,个个面黄肌瘦,连握戟的力气都快没了。夏侯婴刚禀报的消息更是如针般扎心——季布守住了唯一的山口,粮草运不进来,营中存粮只够支撑十日,若再等下去,不用项羽来攻,士兵们就得先饿死冻死在这固陵山上。

刘邦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肺腑发疼,却也让他更加清醒。帝王霸业与眼前生死,孰轻孰重,他分得清。韩信、彭越再难缠,终究是臣;可若项羽破了固陵,他刘邦就成了阶下囚,别说天下,连小命都保不住。今日的妥协,不过是权宜之计。等灭了项羽,天下大势已定,他手握传国玉玺,掌着天下兵权,韩信、彭越就算拥兵自重,又能翻出什么浪花?到时候,找个“私通诸侯”“拥兵作乱”的由头,收回封地还不是易如反掌?

想通此节,他眼中的犹豫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特有的果决与狠厉。他猛地直起身,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感让他更加坚定:“好!就依你们所言!”他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传我旨意!即刻命工匠打造齐王、梁王金印,金印用足三斤赤金,印文鎏金,龙纹务必遵循汉廷最高规制!册封韩信为真齐王,赐齐地千里,辖济水以东至琅琊、即墨诸郡,渔盐铁冶之利尽归其所有;册封彭越为梁王,定都定陶,梁地诸县尽数划归其管辖,赋税自主支配!文书之上,加盖我的私印与汉廷大印,连夜誊写三份,一份送往齐地,一份送往梁地,一份留存备查!”

旨意刚传下去,帐外就传来周勃沉稳的声音:“主公,韩信麾下谋士蒯通,自称有机密要事禀报,已在营外等候多时!”

刘邦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蒯通这老狐狸,号称“智囊”,此刻前来,必是为韩信探听虚实,想摸清他的底牌。这样也好,省了他遣使的功夫,正好借蒯通之口,给韩信递去“诚意”,逼他尽快发兵。他抬手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袍,沉声道:“快请!让他进来!”

帐帘被掀开,一道青色身影踏雪而入,正是蒯通。他身着一件质地上乘的青色儒袍,袍角绣着暗纹竹影,虽冒雪而来,衣摆和鞋面却不见半点泥污,显然是极爱干净之人。他头戴小冠,手持玉柄麈尾,面容清癯,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帐内众人时,目光在案几上的金印模具和疆界文书上微微一顿,随即收回视线,对着刘邦拱手一礼,动作不卑不亢,声音清朗:“在下蒯通,奉齐王之命,特来拜会汉王。听闻主公近日与项王在固陵交手,不知战况如何?我家齐王心系战事,日夜悬心,若主公需助,齐王愿效犬马之劳。”

他这话看似关切,实则绵里藏针——既探问了汉军虚实,又暗示了韩信有出兵的可能,还把姿态摆得恰到好处,不显得刻意讨好。

刘邦何等精明,一眼就看穿了蒯通的心思——这老狐狸是来探底的,既想摸清汉军的虚实,更想确认他封王的诚意,甚至还暗藏着为韩信索要更多筹码的盘算。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深知此刻的分寸拿捏至关重要:若示弱,韩信必定漫天要价,说不定还会拖延发兵,坐看他困死固陵;若吹嘘得太过,蒯通又会觉得他无需韩信相助,反而会转身回去劝韩信按兵不动,待他与项羽两败俱伤后再坐收渔利。

于是刘邦缓缓直起身,先抬手揉了揉眉心,刻意露出一丝疲惫之色,随即长长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却又在尾音处藏着几分不容置疑的自信:“项王不愧是盖世猛将,固陵一战,他亲率八千江东锐士冲锋,我军确实未曾防备,折损了些兵力。”他说“折损了些兵力”时,声音刻意放轻,仿佛不愿多提这桩败绩,同时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案几角落那本写满红叉的伤亡名册——那名册的边角已被他攥得发皱,此刻却成了他演戏的道具。只见他看似随意地伸手将名册往案几内侧推了推,指尖划过名册时,还故意顿了半拍,像是触景生情,又强自克制。

“但先生有所不知,”刘邦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添了几分笃定,“我早已派灌婴率轻骑绕至楚军后方,烧了他囤积在陈县的粮草大营。如今项王虽看似势盛,实则粮道已断,只能靠劫掠周边村落搜集粮草度日。那些村落本就贫瘠,经他劫掠后更是颗粒无存,不出五日,楚军必陷粮荒,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他抬手点了点地图上陈县的位置,那里用墨笔圈了个小圈,旁边还标注着一个“烧”字,显然是早有准备。

“再说,”刘邦的目光扫过地图上齐地、梁地的标记,语气愈发从容,“如今我若与韩信、彭越合兵,韩信从齐地出兵攻楚之东,彭越从梁地出兵袭楚之北,我亲率大军击楚之南,三面夹击,楚军首尾不能相顾,不出十日,必能将项羽困于固陵,擒获归案,平定天下指日可待!”他说这话时,刻意加重了“平定天下”四字,眼神灼灼地看着蒯通,意在点醒对方——灭楚之后的天下格局,韩信能占多少分量,全看他此刻的选择。

话音刚落,刘邦的语气骤然柔和下来,脸上的疲惫被一层愧疚取代,他缓步走到蒯通面前,目光诚恳得仿佛能映出人影,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歉意:“只是说起韩信,我心中实在有愧。他平定魏、代、赵、燕四国,又亲率大军拿下齐地,扫平了北方半壁江山,为我大汉立下不世之功。可我先前困于荥阳,一时心烦意乱,竟只许了他‘假齐王’的名分,让他屈居其位,还要承受天下诸侯的非议,实在对不住他的劳苦功高啊!”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连眉头都拧了起来,仿佛真的在为当初的决定懊悔。这番话里藏着三重机锋:既点明了韩信的功绩,暗示封他为真齐王是理所当然;又解释了当初只封“假齐王”的缘由,并非轻视,而是事出有因;更重要的是,他主动提及“愧疚”,实则是在试探蒯通的反应——若蒯通顺着话头索要封赐,便说明韩信对真齐王之位志在必得,他的筹码便有了着落。

蒯通何等人物,怎会听不出刘邦的弦外之音?他心中暗惊刘邦的城府之深,面上却依旧带着从容的笑意,手中的玉柄麈尾轻轻敲了敲掌心,笑道:“主公仁厚,能念及齐王的功绩,齐王若知晓,必定感怀在心。只是有两件事,在下需替齐王向主公说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图上齐地的疆域,语气不卑不亢:“其一,齐地初定,田氏残余势力仍在胶东一带作乱,昨日还劫掠了即墨的盐场,齐王若贸然引兵西进,恐后方生乱,到时分兵乏术,反而误了主公大事。其二,楚军虽粮道被烧,但项王亲卫的八千江东锐士,皆是跟随他多年的死士,个个能以一当十,且随身携带的干粮还能支撑数日。若仅凭主公现有兵力,恐怕难以拖住楚军,需得有重兵相助,才能将其困死。”

蒯通这话看似为刘邦着想,实则绵里藏针:前一句点明韩信有“后顾之忧”,暗示要封王,还得让刘邦承诺派兵协助镇守齐地后方;后一句强调楚军的勇猛,实则是抬高韩信出兵的价值,暗示刘邦若想让韩信出兵,就得拿出足够的诚意,不能只给一个空泛的“真齐王”名分。

“先生放心!”刘邦见蒯通话里的试探松了几分,心中暗喜——这老狐狸终究是为了韩信的封赐而来,只要抛出足够的诱饵,不怕他不上钩。但他面上依旧端着汉王的沉稳气度,并未急于表露,只是抬手对夏侯婴递了个眼色。夏侯婴心领神会,快步走入帐后偏室,不多时便捧着一个鎏金嵌宝的印盒出来,盒身雕刻着繁复的云雷纹,边角还镶嵌着四颗鸽血红宝石,在昏暗的帐内都透着华贵的光泽。

刘邦亲自接过印盒,指尖抚过冰凉的鎏金盒面,故意放慢动作,缓缓掀开盒盖。刹那间,一枚三寸见方的赤金大印映入蒯通眼帘,印钮是一尊盘旋的应龙,龙鳞雕刻得栩栩如生,连龙须都根根分明;印面鎏金的“齐王明印”四字,是由汉廷最擅篆文的博士亲自题写,笔力遒劲,章法严谨,绝非寻常工匠能仿制。“先生请看,”刘邦双手捧着印盒,郑重地递到蒯通面前,声音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枚齐王金印,用的是南越进贡的上等赤金,足足耗费了三斤六两,单是刻制印钮的工匠,就耗时半月才完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蒯通微缩的瞳孔,知道这金印的分量已镇住了对方,又从案几上取过一卷用素色丝绸装订的文书,展开在蒯通面前:“这是齐地的疆界文书,上面用朱笔圈定了齐地的疆域——东抵琅琊、即墨的海滨,西至济水与梁地为界,南达淮河接淮南,北临渤海连燕境。文书上不仅标注了渔盐产区、铁矿矿脉的位置,还写明了齐地诸郡的赋税自主权,除了每年向汉廷缴纳象征性的贡赋,其余尽归齐王支配。”

刘邦的手指在文书上重重一点,语气愈发恳切:“待破楚之后,我会亲自派遣使者,带着这金印和疆界文书前往齐地,在临淄城举行册封大典,昭告天下诸侯,韩信便是我大汉册封的唯一真齐王!到那时,谁还敢再以‘假齐王’之名轻慢于他?”

说到此处,他故意停下话头,端起案几上的陶碗喝了一口温水,眼角的余光却紧紧锁定着蒯通的神色——只见蒯通的目光从金印移到文书,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玉柄麈尾,眼中的锐利渐渐被动容取代,显然已被这实打实的封赏打动。刘邦心中了然,这才抛出早已备好的“杀手锏”,声音压得略低,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不瞒先生说,我知道韩信与钟离昧素有旧交。那钟离昧乃是项羽麾下第一猛将,勇冠三军,若能为韩信所用,齐地的防务便固若金汤。”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中带着十足的诚意:“若韩信能即刻发兵,与我共破楚军,破楚之后,我便将钟离昧赐给韩信做副将,还会下旨赦免他过往的罪责,让他安心辅佐韩信镇守齐地。这既是给韩信添一员猛将,也是全了他们二人的兄弟情谊,先生以为如何?”

这番话出口,蒯通握着麈尾的手明显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他万万没想到刘邦竟会舍得将钟离昧这等猛将拱手让人,更没想到刘邦连韩信与钟离昧的旧交都摸得如此清楚。

而刘邦垂下的眼帘后,早已掠过一丝深不可测的算计:他怎会真心将钟离昧这颗棋子送给韩信?钟离昧对项羽忠心耿耿,即便降汉,也绝不会真心辅佐韩信;更何况,钟离昧是他当年在鸿门宴上的死对头,如今让他受制于韩信,一来能让韩信背上“私纳敌将”的隐患,二来可借钟离昧的存在离间韩信与其他汉将的关系。他日若要收拾韩信,只需一句“钟离昧意图谋反,韩信知情不报”,便能名正言顺地削其权柄。这看似丰厚的赏赐,实则是他埋下的一根毒刺,只待时机成熟,便能一击致命。但这些心思,他自然不会让蒯通看出分毫,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等待着他的答复。

钟离昧乃项羽麾下猛将,与韩信素有旧交,刘邦此举,无疑是投其所好。蒯通接过金印,入手沉坠,印文鎏金,绝非寻常伪制。他心中笃定,当即起身拱手:“主公如此厚待,齐王必率十万大军星夜赶来!三日之内,齐军先锋必至固陵以东,与主公会师!”

蒯通星夜赶回齐地临淄的齐王大营时,已是次日拂晓。帅帐内烛火未熄,韩信正立于巨大的沙盘前,身披一件素色锦袍,指尖悬在楚地固陵的位置迟迟未落下,眉头拧成一道深痕。沙盘上,齐军的红色旗帜密密麻麻插满了济水以东的山川城池,连琅琊、即墨等沿海要地都标注得清晰可见;而楚军的黑色旗帜在固陵周边凝成一团紧实的阵型,汉军的黄色旗帜则蜷缩在固陵山南麓的狭小区域,旗帜旁用小字标注着“残兵两万余”,形势优劣一目了然,却又透着诡异的张力。

听闻蒯通归来,韩信猛地转身,锦袍下摆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微微摇曳。他疾步迎上,平日里沉稳的声音中带着难掩的急切:“先生此行亲见刘邦,他态度究竟如何?那‘真齐王’的册封,是随口敷衍,还是确有实据?”说话时,他目光紧紧锁在蒯通脸上,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这几日他彻夜难眠,一边是齐地初定需重兵镇守的顾虑,一边是刘邦可能设下的圈套,更怕错失灭楚的千古良机,心中早已翻江倒海。

蒯通也不拖沓,将怀中的金印与一卷丝帛制成的疆界文书重重置于案上,金印碰撞木案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主公请看!”他伸手推开金印盒盖,“刘邦此次诚意绝非虚假——这枚‘齐王明印’用足了三斤赤金铸就,印文鎏金,龙纹雕刻皆循汉廷规制,绝非地方工匠能仿造;疆界文书上,连济水以东的渔盐之利、琅琊的铁矿开采权都标注得明明白白,划给齐地的疆域比主公当初自称‘假齐王’时的辖地还要多出二百里!”

他顿了顿,将刘邦营中残兵裹着破布冻得瑟瑟发抖、伤兵哀嚎不绝的惨状,以及季布守住山口断粮道的困境一一详述,最后话锋一转:“刘邦虽受挫,却仍有灭楚之心。末将离营时,他已遣另一拨使者星夜赶往梁地召彭越。主公试想,若我军迟迟不发,待彭越率梁军先至,破楚之功便大半归了他人;届时刘邦论功行赏,这‘真齐王’的册封即便兑现,分量也会轻了三分!更遑论项羽若灭了刘邦,下一个挥师东进的,必是我齐地!”

韩信缓步走到案前,伸出手指轻轻摩挲金印上的“齐王明印”四字,指尖传来冰凉而厚重的触感。他沉吟道:“先生所言我岂不知?可刘邦此人,素来多疑善变。昔日我在荥阳城下大败楚军,遣使求封‘假齐王’以镇抚齐地,他初时暴怒,当着使者的面骂我‘乘人之危’,若非张良、陈平在旁踩脚劝阻,恐已对我生出杀心。今日他骤然许我真齐王之位,还附赠钟离昧这等重礼,焉知不是缓兵之计?待我发兵助他解了固陵之困,转头便以‘拥兵自重’为由削我封地,我岂不成了天下笑柄?”

话音刚落,帐外亲兵高声禀报:“主公,汉使随何持汉王亲笔诏书与信物求见!”

韩信眼中精光一闪,沉吟片刻后挥手道:“传!”

片刻后,一名身着锦袍、腰佩汉廷使者符节的中年男子昂首而入,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锦盒。他见了韩信,既不行跪拜大礼,也不显得轻慢,只是躬身拱手,声音沉稳有力:“汉使随何,奉汉王之命,参见齐王!汉王特命在下送来亲笔诏书与合兵信物,盼齐王以天下为重,早日发兵,共诛项羽这等背盟逆贼!”

“天下为重?”韩信冷笑一声,缓步走到随何面前,“汉王倒是会说漂亮话。昔日鸿沟盟约墨迹未干,他便撕毁盟约追击项王,如今困于固陵,倒想起‘天下’了?”

随何面不改色,抬手打开锦盒,里面整齐摆放着一卷明黄色丝帛诏书,诏书旁卧着半枚青铜虎符。“齐王明鉴,”他从容开口,“项羽杀义帝、坑降卒、烧咸阳,早已失尽天下民心,鸿沟盟约不过是他缓兵之计。汉王撕盟,实乃顺天应人之举,何来不义?”

他拿起那半枚虎符,递到韩信面前:“此虎符乃汉王亲赐的合兵信物,另一半由夏侯婴将军掌管,待齐军至固陵,两军合符,汉军粮草辎重将由夏侯婴亲自督办,每日供应齐军粮草五十石、箭矢三万支,直至破楚之日。诏书之上,不仅有汉王亲笔签名,更盖了汉廷的传国玉玺,绝非虚言。”

随何展开诏书,清朗的声音在帐内回荡:“奉天承运,汉王诏曰:韩信平定魏、代、赵、燕、齐五国,扫平北方,功高盖世,特册封韩信为真齐王,赐齐地千里,辖济水以东至琅琊、即墨诸郡,渔盐铁冶之利尽归齐王。今项羽背盟,困朕于固陵,望齐王念及君臣旧谊、天下苍生,星夜发兵,共破楚军。破楚之后,裂土分封,永保富贵,子孙世袭,钦此!”

诏书读罢,随何将其呈到韩信面前,目光坦荡:“齐王可验看笔迹与玉玺。再者,汉王还言,钟离将军与齐王素有旧交,破楚之后,愿将钟离将军赐与齐王为副将,助齐王镇守齐地。汉王深知,齐地初定,需猛将辅佐,钟离将军之勇,天下皆知,此乃汉王一片苦心。”

韩信接过诏书,指尖抚过那方鲜红的传国玉玺印记,又拿起虎符反复端详——虎符上“汉齐合兵”四字的刻痕新鲜,却与他昔日在汉营所见的虎符制式完全一致。他抬头看向随何,语气仍带疑虑:“若我发兵,刘邦却在粮草上克扣拖延,我军岂不成了无米之炊?”

随何当即拱手:“齐王若不放心,可遣一得力副将随在下先行赶往固陵,查验汉军粮草储备。汉王已下令,将固陵周边仅存的三座粮仓尽数划归齐军使用,粮仓钥匙可由齐王副将与夏侯婴共同掌管。此外,汉王还承诺,破楚之后,楚地淮北诸郡的赋税,可由齐王支取三年,以助齐王安抚齐地百姓。”

站在一旁的曹参见状,上前一步低声道:“主公,随何所言句句在理。刘邦虽有算计,但眼下项羽势大,若刘邦败亡,我齐地独抗楚军,胜算不足三成。反之,合兵灭楚,主公既有真齐王之实,又有灭楚之功,天下诸侯谁敢不服?即便刘邦日后有变,主公手握齐地十万精兵,又有渔盐铁冶之利,何惧之有?”

韩信沉默良久,目光在沙盘上的红、黑、黄三色旗帜间反复流转。他想起自己当年在项羽帐下做执戟郎的屈辱,想起刘邦登坛拜将时的知遇之恩,更想起平定五国时的壮志豪情。手中的金印与虎符沉甸甸的,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权势与认可,也是他摆脱“假齐王”名分的唯一机会。

终于,他猛地将金印与虎符按在案上,眼中疑虑尽消,取而代之的是果决的光芒。他拔出腰间佩剑,剑刃映着烛火寒光闪烁,直指西方固陵方向:“传我将令!曹参率三万先锋,携带十日粮草,明日清晨卯时开拔,直奔固陵以东扎营,沿途设三道哨卡,严防楚军偷袭;我亲率七万主力,携带足够一月的粮草辎重,三日后午时出发,务必于第五日傍晚前与汉军会师!”

他看向随何,声音铿锵有力:“回复汉王,待我齐军至,必当为先锋,直捣项羽中军!若项羽授首,还望汉王信守承诺,莫负天下人!”

随何心中大喜,连忙躬身行礼:“齐王英明!汉王必不负齐王!在下这便返程复命,静候齐王大军!”

送走蒯通与随何派来的信使后,刘邦不敢耽搁,立刻召来亲信使者,命其带着早已备好的梁王印绶与疆界文书,连夜赶往梁地彭越军中。帐内篝火噼啪作响,樊哙盯着使者远去的背影,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挠着满是胡茬的脑袋问道:“主公,韩信、彭越这两个家伙先前按兵不动,摆明了是坐观成败,咱们为何还要给他们这么大的好处?齐地渔盐丰饶,梁地沃野千里,就这么封出去,实在可惜!”

刘邦转头看向樊哙,眼中闪过一丝帝王的深沉,随即望向帐外渐停的风雪,沉声道:“樊哙,你只知封地珍贵,却不知眼前的生死局更关键。今日我给他们的,他日天下定后,自能凭君臣名分、天下大义取回来。可若今日不能召他们来合兵灭楚,咱们被困死在固陵,别说封地,连性命都保不住,更遑论争霸天下!”张良适时上前一步,拱手附和道:“主公所言极是。项羽一灭,天下大势便尽归主公掌控。韩信、彭越虽拥兵自重,但齐、梁二地终究受天下法理约束,且二人之间并无盟约,届时只需略施手段,便能分而治之,他们翻不起大浪。”

三日后的清晨,固陵以东的官道上烟尘蔽日,韩信亲率的十万齐军如一条银色长龙绵延数十里,“齐”字大旗与汉军的“汉”字大旗在寒风中交相辉映,猎猎作响。韩信身披亮银铠甲,腰悬佩剑,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宝马之上,见刘邦亲自率领张良、陈平、樊哙等核心将领出营相迎,立刻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如钟:“末将韩信,奉主公之命,率齐军十万前来会师!参见主公!”

刘邦快步上前,双手用力扶起韩信,握着他的手臂哈哈大笑:“韩将军来得正是时候!有将军这十万精兵相助,项羽的末日就到了!”他的笑声刚落,帐外传来斥候急促的脚步声,斥候单膝跪地禀报:“主公大喜!梁王彭越率五万梁军已抵达固陵以北,淮南王英布也从淮南引兵三万赶至固陵以西!如今汉、齐、梁、淮南四路大军齐聚,再加上主公麾下兵马,共二十万大军已完成对固陵的合围,足以将项羽困死城中!”

刘邦站在营前高坡,凛冽的寒风掀起他的锦袍下摆,猎猎作响。他抬手按了按腰间的玉带,目光扫过下方连绵数十里的大军——韩信的齐军清一色银甲长枪,枪尖在阳光下反射出成片的冷光,阵列严整如刀切;彭越的梁军多穿褐色皮甲,腰间挎着磨得雪亮的弯刀,将士们脸上带着久战沙场的悍勇;英布的淮南军则个个赤着臂膀,背上的强弓蓄势待发,黝黑的臂膀上青筋暴起,透着蛮荒之地的野性。二十万大军旌旗如林,“汉”“齐”“梁”“淮南”等各色旗帜在风中交织翻卷,遮天蔽日,与三日前那两万残兵裹着破布、冻得瑟瑟发抖的狼狈模样,判若云泥。

积压在他心头多日的郁气,在这一刻终于如潮水般散去。固陵战场上被项羽追得丢盔弃甲的屈辱、对着蒯通放下汉王身段的隐忍、许给韩信齐地时的肉痛不甘,尽数化作胸腔中熊熊燃烧的雄心。他缓缓低头,凝视着手中那柄由欧冶子传人锻造的长剑,剑鞘上镶嵌的七颗夜明珠虽在白日不显光华,剑刃却映着头顶的骄阳,流淌着冰冷而锐利的寒光。指尖抚过剑刃,一丝凉意顺着指尖窜入心底,却让他愈发清醒——只要灭了项羽,这天下,便再无人能与他抗衡!到那时,韩信坐拥齐地又如何?彭越割据梁地又怎样?若他们安分守己,便赏些金银美女,让他们做个逍遥富贵的王爷;若敢恃功而骄、心生异心,他有的是手段削权夺地,轻则废为庶人,重则满门抄斩,这帝王心术,他早已烂熟于心。

“主公,五路大军主将皆已在帐前候命,只待主公下令!”夏侯婴策马至坡下,高声禀报,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飘,却难掩激动。

刘邦深吸一口气,胸中豪气顿生。他猛地抬手握住剑柄,手腕翻转间,长剑“呛啷”一声出鞘,剑鸣声清越激昂,在旷野中回荡。他将长剑高高举起,剑尖直指固陵城方向,阳光洒在剑刃上,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华,照亮了他眼中那抹不容置疑的锐利与决绝。“传我将令!”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冲破寒风的阻隔,清晰地传到每一位将士耳中,“韩信率齐军攻东门,彭越率梁军击北门,英布率淮南军袭西门,周勃、樊哙随我攻南门!五路大军合围固陵,围而不攻,先断其内外联系!明日清晨卯时,鼓号齐鸣,发起总攻!凡能先登城墙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诺!”坡下的将领们齐声应和,声音震得脚下的冻土都微微发麻。紧接着,传令兵骑着快马,手持令旗在军营中疾驰穿梭,“合围固陵!明日总攻!”的号令层层传递,很快便传遍了二十万大军。刹那间,汉军阵营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灭楚兴汉!”“汉王必胜!”的呼号此起彼伏,与风中猎猎的旌旗声交织在一起,声震天地,连固陵城的城墙都似乎在这呐喊声中微微震颤。

固陵城内,项羽正站在北门城楼之上,身披那件标志性的黑铁甲胄,手中的霸王枪斜倚在城垛上,枪尖深深扎入城砖缝隙。他望着城外连绵不绝的军营,从东门到西门,数里之地全是汉军的营帐,炊烟袅袅,旗帜如林,那股铺天盖地的气势,让身经百战的他也不禁皱紧了眉头。身后的亲兵捧着一碗热酒上前:“大王,天寒,喝碗酒暖暖身子吧。”

项羽抬手推开酒碗,目光死死盯着汉军阵中那面最大的“汉”字大旗,指节因用力而攥得发白。他将霸王枪往城砖上重重一顿,枪杆撞击砖石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城垛上的积雪簌簌掉落。“刘邦小儿,当年在鸿门宴上我饶他一命,如今竟勾结韩信、彭越这些小人,搬来这么多救兵!”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低沉而雄浑,“也罢!他以为人多就能胜我?便让他看看,我项羽和八千江东子弟的厉害!”

话音刚落,城外汉军的呐喊声再次传来,如浪潮般一波高过一波。项羽猛地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将士们高声喝道:“传我将令!所有将士即刻登城戒备,弓箭上弦,滚木礌石备好!明日汉军攻城,凡退后者,立斩不赦!”

“诺!”城楼上下的江东子弟齐声应和,声音中没有丝毫畏惧,反而透着同仇敌忾的决绝。他们纷纷握紧手中的兵器,目光坚定地望着城外的汉军阵营,帐外的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却没人皱一下眉头。一场决定天下归属的终极决战,已然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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