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的喧嚣渐渐被甩在身后,谢珩信步走到庭院之中。北地的夜风带着清冽的寒意,拂面而来,吹散了宴席间沾染的酒气与燥热。空中一轮皎月,将清辉洒在青石板上,也映照着庭院一侧那些沉默的兵器架,为这尚武之家平添了几分静谧。他立于一株老槐树下,微微阖目,感受着此方天地与忘川迥异的灵气流转,体内仙力自然运转,将那凡俗酒意悄然化去。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轻盈而熟悉。谢珩并未回头,已知来者是拓跋明珠。
“里面正是热闹的时候,明珠姑娘怎么出来了?”谢珩语气温和,依旧望着天上的明月。
拓跋明珠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摇了摇头,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里面那些将军、部帅,喝酒角力,喧闹得很。我虽生于北地,却未必真心喜欢那般场合。”她侧过头,月光勾勒出她姣好的侧脸轮廓,带着一丝与平日爽朗不同的沉静,“倒是觉得,与谢郎君这般文雅之人说话,更自在些。”
谢珩闻言,转过头,眼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然与笑意:“哦?谢某一直以为,北地儿女,无论男女,皆崇尚勇武,快意恩仇。观姑娘骑术精湛,性情豪迈,想来亦是如此。在南朝,女子莫说纵马驰骋,便是提刀弄剑,也多为世人所侧目。”
拓跋明珠却是不服气地微微扬起下巴,反驳道:“谢郎君此言差矣。你们南人之中,不也有巾帼不让须眉之辈?我虽读书不多,却也听说过你们陈郡谢氏的一位奇女子,名唤谢道韫。她能文能武,才华横溢,难道不也是提笔能赋诗,临危能执刃么?”她眼中闪烁着求知与争辩的光芒。
听到“谢道韫”三字,谢珩的目光微微一动,似有波澜泛起,随即又归于深邃。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悠远与复杂:“道韫姑姑……她之才情,确非常人可及。然其一生,又何尝不是被时势、被门第、被命运所推动,诸多无奈,身不由己。”
“道韫……姑姑?”拓跋明珠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称呼(这里的姑姑不是亲姑姑,而是类似于姑奶奶的称呼,通常是用来称呼家族中比较受人尊敬或者地位较高的女性先祖。),美眸中闪过一丝惊奇,“谢郎君,你……你对她似乎很是了解?莫非族中仍有关于她的详细记载?可否……与我说说她的故事?”她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语气中带着恳切。
谢珩沉默片刻,仿佛在回忆一段尘封的往事。月光下,他的侧影显得有些朦胧。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谢道韫,乃我谢氏安西将军谢奕之女,车骑将军谢玄之姊。她自幼聪慧,才思敏捷,尤善清谈玄理,言辞犀利,每每令族中饱学之士都难以应对。最着名的,便是她年幼时,叔父谢安见大雪纷飞,欣然咏道‘白雪纷纷何所似?’其堂兄谢朗答‘撒盐空中差可拟。’而道韫姑姑则从容接道‘未若柳絮因风起。’此语一出,举座皆惊,谢安大为赞赏,‘柳絮才’之名,遂传遍江左。”
拓跋明珠听得入神,仿佛能看到那个冰雪聪明的少女,在漫天大雪中轻盈对答的场景,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
谢珩继续道:“然而,纵有惊世之才,身为女子,终究难逃联姻之命。她嫁与了琅琊王氏的子弟王凝之。王凝之笃信天师道,痴迷方术,与道韫姑姑志趣迥异。这门当户对的婚姻,于她而言,恐怕并非幸事。她曾回娘家,面露不悦之色,叔父谢安宽慰她,道韫姑姑怅然道:‘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想不到天地之间,竟有王郎这样的人!另外补充一点,王凝之虽然是王羲之的儿子,但是却一点也不像王羲之,跟王羲之的其他几个儿子比如王献之比也差的很远,只能说是家门不幸了。)其心中郁结,可见一斑。”
“后来呢?”拓跋明珠追问道,她已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
“后来……时局崩坏,孙恩、卢循之乱起,兵锋直指会稽。其时王凝之任会稽内史,叛军将至,他不思整军备战,反而寄希望于鬼神之力,相信道祖会派鬼兵相助,闭门祈祷,不准部下出兵。道韫姑姑屡次劝谏,毫无作用。”谢珩的声音带着一丝沉痛,“待到城破之时,王凝之与其子女皆死于乱军之中。道韫姑姑目睹夫死子亡,悲愤之下,并未束手待毙。她命令婢仆执刀仗剑,自己亲自手持利刃,乘肩舆而出,带领家中女眷奋起反抗。虽亲手手刃数贼,然寡不敌众,最终被俘。”
拓跋明珠听到此处,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双手下意识地握紧,仿佛能感受到当时那惨烈与绝望的气氛。
“孙恩见道韫姑姑气度不凡,又听闻她是谢家之女,王凝之之妻,竟未敢加害。她当时怀抱年仅三岁的外孙刘涛,神色悲恸而凛然不可犯,厉声斥责叛军,言道:‘事在王门,何关他族!此小儿是外孙刘涛,如必欲加诛,宁先杀我!’(事情出在王姓家门,与其他家族有何相干!这孩子是我的外孙刘涛,如果你们一定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其风姿气节,竟让杀人不眨眼的孙恩也为之动容,最终将她与外孙释放,送返故居。”
故事讲完,庭院中一片寂静,唯有夜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拓跋明珠久久不语,沉浸在谢道韫那才华横溢却又命运多舛的一生之中,心中百感交集,有钦佩,有惋惜,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与震动。
过了好一会儿,谢珩才轻声问道:“明珠姑娘,若换做是你,身处道韫姑姑那般绝境,夫死子亡,叛军环伺,你会如何?”
拓跋明珠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她自幼习武,性情刚烈,自认不惧生死。但若真到了那等家破人亡、孤身面对豺狼的地步,是引颈就戮?是奋起反抗直至力竭?还是……她脑海中思绪纷乱,设身处地一想,才发现那份抉择的沉重远超想象。她茫然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与苦涩:“我……我不知道。或许,我也会像她一样,拿起刀剑,拼死一搏吧……但结果,恐怕……”
谢珩看着她迷茫而认真的神情,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缥缈难测。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温言道:“夜已深了,姑娘也早些休息吧。”说罢,他转身,玄色的衣袍在月色下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缓步向着自己的客房走去,身影渐渐融入廊下的阴影之中。
拓跋明珠独自站在原地,望着谢珩消失的方向,又抬头看了看那轮清冷的明月,心中反复回响着谢道韫的故事与谢珩最后那个问题,久久无法平静。
而在庭院另一侧的月亮门后,一道魁梧的身影悄然隐在墙角的暗影里。拓跋烈不知何时已离席出来,将方才女儿与谢珩的对话尽数听在耳中。他脸上没有了宴席时的豪迈与醉意,目光深邃,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短须,看着女儿那怔忪出神的模样,又望向谢珩离去的方向,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夜色,愈发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