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悦来居窗外传来街市的喧嚣,将沉睡中的庐州府唤醒。谢珩与沈清漪起身,洗漱完毕,用过早膳——是沈清漪特意早起去厨房盯着做的清粥小菜,确保干净合口。
今日的主要事项是去府衙办理秋闱相关的最后核验与登记手续。府衙位于城北,距离悦来居不算太远。谢珩牵着沈清漪的手,步行前往。清晨的街道比昨日傍晚更多了几分生机,早点摊子冒着腾腾热气,贩夫走卒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空气中弥漫着烧饼、油条、豆浆的香气。
沈清漪依旧对周遭的一切充满好奇,目光流连于那些琳琅满目的店铺和形形色色的行人,但比起昨日的紧张无措,今日她更多了几分从容,紧挨着谢珩,小声地与他分享自己的发现。“夫君你看,那家绸缎庄的料子真鲜亮。”“那人担着的担子两头,一边是瓦罐,一边是竹编,真有意思。”
谢珩耐心听着,时而微笑颔首,时而为她解释一二。他注意到她对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多看了几眼,便走过去,买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兔子糖人递给她。沈清漪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但在谢珩含笑的注视下,还是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甜意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府衙前颇为肃穆,石狮矗立,衙役持械而立。前来办理科举手续的士子络绎不绝,排起了队伍。谢珩让沈清漪在远处阴凉下等候,自己上前排队。手续办理得颇为顺利,核验路引、籍贯文书、秀才凭证,登记造册,领取考引(准考证),一气呵成。负责的书吏见谢珩气度从容,文书齐全无误,态度也还算客气。
办完正事,时辰尚早,谢珩见沈清漪眼中仍有着对府城繁华的留恋,便笑道:“左右无事,我带你在城里好好逛逛。”
沈清漪眼中顿时绽放出惊喜的光彩,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便如同最寻常的夫妻,漫无目的地徜徉在庐州府的大街小巷。谢珩带着她去了最热闹的市集,看了杂耍百戏,听了街头艺人咿呀唱曲;去了专卖文房四宝、古籍字画的文雅街区,感受书香墨韵;也穿行过炊烟袅袅、充满生活气息的民居小巷。
谢珩知晓她从小清苦,便特意带着她品尝各种府城小吃。在路边摊吃了皮薄馅嫩的灌汤包,在老字号店里尝了鲜香四溢的鸭血粉丝汤,又买了刚出炉的、酥脆掉渣的黄山烧饼。沈清漪每尝一样,眼睛便亮一分,只觉得以前在村里吃的简直是猪食。她吃得小心翼翼,生怕漏掉一丝美味,那满足又专注的神情,让谢珩看了只觉得无比悦目。
行至一家首饰铺前,橱窗里一支雕工细腻的银簪吸引了沈清漪的目光。那簪子造型简洁,簪头是一朵半开的玉兰花,形态雅致。她只是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脚步微顿,便被谢珩察觉。
“进去看看。”谢珩不由分说,牵着她走了进去。
铺子里琳琅满目,金银玉饰,珠翠环绕。沈清漪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谢珩却径直让伙计取出了那支玉兰银簪,仔细看了看,成色虽非极品,但做工确实精巧。
“喜欢吗?”他转头问沈清漪。
沈清漪连忙摇头,低声道:“夫君,不用的,这太破费了……”她深知赶考花费巨大,银钱需用在刀刃上。
谢珩却不理会她的推拒,对伙计道:“包起来。”又看了看,另选了一对小巧的、缀着米粒大小珍珠的耳坠,“这个一并要了。”
“夫君!”沈清漪急了。
谢珩付了钱,接过用锦盒装好的簪子和耳坠,塞到她手里,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的娘子,打扮一下有何不可?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戴着玩罢。”
沈清漪捧着那微沉的锦盒,看着眼前夫君温柔而坚定的目光,鼻尖微微一酸,心中被巨大的暖流填满。她不再说话,只是将那盒子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回到悦来居,已是午后。两人刚踏入大堂,便见昨日相识的吴文博等几位秀才围坐一桌,桌上铺着宣纸,放着笔墨,似乎正在争论着什么,气氛颇为热烈。
吴文博眼尖,见到谢珩回来,立刻起身招呼:“谢兄回来了!快快来,我们几个正以‘秋意’为题斗诗遣兴,就差谢兄你这等风雅之士了!”
谢珩本欲婉拒,他对此等游戏并无太大兴趣。奈何吴文博等人极为热情,连拉带拽,硬是将他按在了座位上。沈清漪见状,便想悄悄上楼,不打扰他们。
“嫂夫人留步!”另一个来自池州府的士子李慕贤笑道,“我等虽为腐儒,却也没那么多迂腐忌讳。嫂夫人在此,正好为我等品评一番,添些雅趣。”
众人纷纷附和。沈清漪看向谢珩,见他微微颔首,便也红着脸,在谢珩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心中既紧张又隐隐有些期待,她想看看夫君在这些人中,诗才究竟如何。
谢珩见推脱不过,便问道:“既是斗诗,可有彩头?”
吴文博笑道:“自然是有的!规矩简单,每人限一炷香内作七律一首,题材便是这‘秋意’。完成后众人品评,夺魁者无需出钱,其余人等共同做东,今晚就在这悦来居摆上一桌,如何?”
众人皆道:“正当如此!”
谢珩见众人兴致高昂,便也不再扫兴,点头应允。伙计连忙燃起一炷线香。
香雾袅袅,几位秀才或凝眉苦思,或提笔疾书,或摇头晃脑吟哦推敲。沈清漪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谢珩。只见他并未急于动笔,而是目光沉静地望向窗外庭院中那几株已见黄叶的梧桐,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似乎在感受着秋日的韵律。
片刻后,他方从容提笔,蘸墨,落纸。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香尽,众人停笔。吴文博率先朗声道:“诸位,且听吴某抛砖引玉。”他清咳一声,吟诵道:
《庐州秋日感怀》
“瑟瑟西风入庐州,梧桐叶落客心愁。
云边雁阵书难寄,篱畔黄花酒易酬。
身世浮沉类转蓬,功名期许若虚舟。
凭栏欲问江淮月,可照寒窗十载秋?”
诗作工整,将秋日萧瑟与自身漂泊、功名未卜的愁绪结合,颇合寒士心境,引得几人点头。
接着,李慕贤也诵了自己的诗:
《秋日游逍遥津感古》
“逍遥津畔水空流,魏武旌旗忆旧游。
战舰千寻沉碧浪,雄兵百万付荒丘。
蓼花红染斜阳血,芦荻白飞故国秋。
唯有淮山青未改,年年依旧枕寒流。”
此诗凭吊古迹,怀古伤今,气魄较大,用典贴切,尤其“蓼花红染斜阳血,芦荻白飞故国秋”一联,意象苍凉,赢得了更多喝彩。
随后几人也各自诵了诗作,水平参差,但皆围绕秋意抒怀。
轮到谢珩,他放下笔,声音平稳地念道:
《壬戌秋日庐州客舍即事》
“小驻征鞍庐水滨,市桥灯火接星辰。
蟹螯暂解经年渴,蒓菜初尝异乡春。
扪虱漫谈天下事,挑灯渐识卷中人。
霜钟忽报明湖月,犹照寒衣赶考身。”
此诗一反前几人悲秋嗟贫的基调,笔触从容,既有客居的闲适(“蟹螯”、“蒓菜”),又有士子的胸怀(“漫谈天下事”),最后以“霜钟”、“寒衣”点出赶考背景,含蓄而富有余韵。尤其是“挑灯渐识卷中人”一句,既指苦读,又暗含了与沈清漪灯下相伴的温情,颇为巧妙。
众人听罢,先是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出赞叹。
“好一个‘市桥灯火接星辰’!谢兄笔下,这庐州秋夜竟如此繁华开阔!”
“‘扪虱漫谈天下事’,豪气!非局限于个人得失,真有古名士之风!”
“结句尤妙,‘犹照寒衣赶考身’,平和冲淡,却道尽我辈心声啊!”
沈清漪虽不能完全理解诗中深意,但听着众人的夸赞,看着谢珩波澜不惊的侧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自豪与欢喜。
然而,最终众人品评,却一致认为李慕贤那首《秋日游逍遥津感古》怀古情深,气韵沉雄,更胜一筹,当为此次魁首。谢珩之作虽精妙,但在“秋意”的苍茫厚重上,略逊半分。
谢珩对此结果并无异议,反而含笑向李慕贤拱手:“李兄怀古之作,沉郁顿挫,谢某佩服。”
李慕贤连忙还礼:“谢兄之作,从容雅致,别开生面,慕贤亦是受益良多。”
既是输了彩头,谢珩便与其他几人一同,拿出些许银两,交由吴文博去张罗晚宴。悦来居的掌柜见是秀才公们宴饮,自是格外殷勤,很快便在二楼雅间摆开了一桌丰盛的席面。
虽是众人凑份子,但菜肴也颇为体面:整只的庐州烤鸭,皮酥肉嫩;肥美的巢湖银鱼蒸蛋;鲜笋火腿炖煮的腌笃鲜;还有各色时令菜蔬,并几壶本地产的醇香米酒。
席间,气氛热烈。秀才们暂时放下了科场的压力,纵情谈笑,议论风生。从经义文章到朝野轶闻,从各地风土到书画鉴赏,无所不谈。沈清漪安静地坐在谢珩身边,为他布菜斟酒,听着这些她从未接触过的谈论,只觉得耳目一新,仿佛又识字一般,进入了一个新的天地。她偶尔抬眼看向谢珩,见他与众人应对自如,言谈间引经据典,见解独到,既不自矜,也不随俗,那份从容气度,让她心折。
谢珩也并未冷落她,偶尔会低声为她解释一两句席间谈论的典故或人物,让她也能略知一二。他的细心体贴,落在其他秀才眼中,更是对这位“谢兄”添了几分好感。
酒至半酣,月色入户。宴席终散,众人尽欢而别。回到房中,沈清漪脸上还带着微醺的红晕,眼中光彩流转。她帮着谢珩脱下微染酒气的外衫,轻声问道:“夫君,今日作诗,你可是故意让着那位李公子?”
谢珩闻言,微微一笑,捏了捏她的鼻尖:“傻丫头,诗无第一,武无第二。李兄那首诗,确实气象不俗。胜负有何重要?重要的是尽兴而归。”他顿了顿,看着窗外庐州府的灯火,低声道,“况且,能与清漪一同经历这市井繁华,诗酒风流,远胜于夺得什么诗魁。”
沈清漪听他如此说,心中最后一丝因他未得头筹而产生的微小遗憾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溢的甜蜜与幸福。她依偎进他怀里,只觉得这府城之夜,因有他在身边,变得如此圆满而值得铭记。明日,他们又将启程,奔赴那决定命运的省城贡院,但此刻,她心中只有安宁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