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陵关。
北风卷着碎雪,狠狠刮在关隘那青黑色的城墙上,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呜咽。
天空是铁灰色的,低低地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雪线,让这片天地显得格外压抑与苍茫。
李长卫按着腰间的佩刀,站在城楼之上,寒风将他身后的大氅吹得猎猎作响。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关外那一片白茫茫的死寂世界。
“将军!”
一名负责了望的士卒忽然高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异。
“远处,来了一匹赤骑快马!”
李长卫的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凝,顺着士卒手指的方向望去。
视野的尽头,那单调的纯白背景中,一个极小的红点正在飞速扩大。
那一骑,卷起漫天雪沫,正朝着雁翎关的方向狂奔而来。
马上骑士高举赤旗,在灰白的天地间,是如此的醒目。
李长卫的眉头微微皱起。
赤旗急报?
“军情急报!十万火急!”
人还未至,那嘶哑却穿透力极强的呐喊声,已经顺着风,飘到了城墙之上。
“速开关门!”
城头上的士卒们一阵骚动,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们的主将。
李长卫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匹快马越来越近,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身边的副将,吐出一个字。
“开。”
副将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抱拳应道:“是!”
沉重的铁索被绞盘拉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厚重无比的关门,在一片肃杀的氛围中,缓缓向内打开了一道仅容一骑通过的缝隙。
那名传令兵没有丝毫减速,动如电光,从门缝中一穿而过。
战马的铁蹄重重踏在关内的青石板上,溅起点点雪泥,随即又毫不停留地向着南方官道飞驰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风雪之中。
从头到尾,他甚至没有看城墙上的守军一眼。
关门,再次缓缓合拢。
那沉闷的撞击声,叩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副将走到李长卫身边,看着传令兵远去的背影,忍不住低声猜测道:“将军,看这架势,莫不是……滨州那边又打了败仗?”
“这才过去多久?难道戌城已经守不住了?”
李长卫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南方,许久,才收了回来。
败仗?
他摇了摇头。
若是败仗,传令兵的身上,绝不会有那股子虽疲惫却掩不住的锐气。
那不是丧家之犬该有的眼神。
相反,那是一种急于将胜利的消息传遍天下的迫切。
李长卫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他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转过身,冰冷的目光扫过城墙上的每一名士卒。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自即刻起,城关换防,由原来的两个时辰一换,改为一个时辰一换!”
“巡逻队增加一倍,日夜不休!”
副将闻言大惊。
“将军,这是……”
李长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无论是谁,胆敢在未经通报的情况下靠近昭陵关百丈之内,无论缘由,格杀勿论!”
“听明白了吗?”
副将心头一凛,看着自家将军那张冰封般的脸,立刻挺直了身子,大声应道:“是!末将明白!”
李长卫不再多言,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北方。
……
戌城,将军府,书房内。
檀木炭在铜盆中安静地燃烧着,将一室的阴冷驱散了些许。
巨大的沙盘摆在中央,苏承锦、诸葛凡、上官白秀三人围着沙盘而立,神情专注。
令人意外的是,一身劲装的江明月,也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插话,只是认真地听着,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经过两日的休整,三人的气色都恢复了不少,但眉宇间那份因殚精竭虑而留下的疲惫,却不是一两日就能消散的。
“自玉枣关与望南山两战之后,大鬼国那边,彻底没了动静。”
苏承锦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那座玉枣关的模型上轻轻一点,声音沉稳。
“看来,百里元治已经想明白了。”
“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将玉枣关重新夺回去之前,他绝不会再轻易派兵,从狼牙口那条小路过来袭扰我们。”
诸葛凡点了点头,接过话头。
他指着沙盘上狼牙口的位置,儒雅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殿下所言极是。”
“不过,百里元治虽然不敢大举进攻,却也并未放松警惕。”
“斥候刚刚传回的消息,狼牙口方向的鬼哨子,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数倍。”
“他这是在防着我们。”
诸葛凡的指尖顺着山脉的走向,轻轻划过。
“怕我们从狼牙口反向突入,直插他的腹地。”
苏承锦对此不置可否,他的目光,越过了玉枣关,落在了关外那片更为广阔的土地上。
上官白秀一直沉默着,此刻终于开口。
他那双温和的眸子落在沙盘上,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却带着一丝沉重。
“眼下,玉枣关虽在我们手中,却如同一座孤岛,悬于敌境。”
他伸出手指,在玉枣关外八十里的地方,点住了两枚代表着城池的棋子。
“太玉城,明虚城。”
“这两座城,互为犄角,是玉枣关外的第一道防线。”
“只要这两座城还在他们手里,我们的玉枣关,就会面临永无休止的袭扰与试探。”
上官白秀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周雄带着人守关,虽然短时间无碍,但长此以往,必生祸端。”
“所以,属下以为,我们必须想办法,在开春之前,将这两座城拿下!”
“只要拿下二城,我军便可前推八十里,获得足够的战略纵深。”
“届时,进可直逼岭谷关,为我整个关北,筑起第二道坚固的防线!”
“退,也可与玉枣关形成稳固的犄角之势,彻底将大鬼国的兵锋,挡在滨州之外!”
上官白秀的话掷地有声,将一幅宏大的战略图景,展现在众人面前。
“多年以来,整个胶州故地,早已被大鬼国改造成了他们的牧马场。”
“想要从他们手中夺回这两座城,其难度……”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其中的艰难。
诸葛凡却在此时,摇了摇头。
他看向上官白秀,眼中闪烁着与后者截然不同的光芒。
“白秀,你的顾虑,我明白。”
“但,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他走到沙盘的另一侧,与上官白秀遥遥相对。
“我认为,此战,不仅要打,而且要立刻就打!”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
“如今天时越发酷寒,大雪封山,这对我军固然是考验,但对大鬼国,同样也是!”
“他们虽久居苦寒之地,习惯了冰天雪地,但没有任何一支军队,愿意在能冻掉鼻子的严冬里,发动大规模的战争!”
“更何况,”
诸葛凡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大鬼国今年南下求粮失败,又在玉枣关和望南山折损了数万精锐,他们的粮草储备,绝对也不会宽裕!”
“此刻,敌军士气低落,粮草不济,天时不利。”
“正是我军趁胜追击,扩大战果的最好时机!”
“一旦错过了这个冬天,等到来年开春,冰雪消融,大鬼国的骑军可以肆意驰骋之时,我们再想打,付出的代价,将是现在的数倍!”
上官白秀的眉头紧紧锁起,他立刻反驳道:
“你说的我都懂!但你忽略了最根本的问题!”
“我们的家底,太薄了!”
“我军骑兵总数,远少于大鬼,每一次出动,都必须用在最关键的刀刃上!”
“任何不必要的损失,都会让我们本就窘迫的处境,雪上加霜!”
“至于步卒,”
上官白秀苦笑一声。
“我们的步卒虽多,但在平原之上,面对大鬼国那如狼似虎的精锐骑兵的正面冲锋,能有几分胜算?”
“一旦被敌军主力堵截在太玉、明虚二城之外的平原上,我军将面临灭顶之灾!”
“这个风险,我们冒不起!”
一个主张持重,步步为营,先稳固内部,再图发展。
一个主张激进,抓住战机,不惜代价,毕其功于一役。
两种截然不同,却又都极有道理的战略思想,在小小的书房内激烈碰撞。
空气,仿佛都因此而变得凝重起来。
最终,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苏承锦的身上。
最后的决断权,在他手中。
苏承锦没有立刻表态,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过头,看向了一直安静旁听的江明月。
“明月。”
他温和地开口。
“你有什么想法?”
江明月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苏承锦会突然问她。
诸葛凡与上官白秀也有些意外,但都没有作声。
江明月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几步,目光落在沙盘之上。
她没有看那两座城池,而是看向了更远的地方,那片代表着大鬼国腹地的广袤区域。
“我觉得,两位先生说的,都有道理。”
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白秀先生的顾虑是对的,我们的确输不起。”
“每一名士卒的性命,都无比宝贵。”
“但是……”
她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将门虎女的锐利。
“我认为,这一仗,非打不可!”
“正如诸葛先生所言,战机稍纵即逝!”
“一支在冬天里舔舐伤口、忍饥挨饿的饿狼,和一支休养生息、膘肥体壮的猛虎,哪个更难对付?”
“一旦让大鬼国缓过这个冬天,等他们重新积蓄了力量,再想与他们一较高下,我们所要面对的,将是百倍的困难,我们的士卒,也将流更多的血!”
“所以,我赞成打!”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中,回荡不休。
听完她的话,苏承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转头看向一脸无奈的上官白秀,摊了摊手。
“白秀,你看。”
“少数,得服从多数了。”
上官白秀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也跟着苦笑起来。
他对着苏承锦躬身一揖,神情却已恢复了平静。
“殿下说的是。”
“既然殿下已有决断,末将自当遵从,全力谋划便是。”
苏承锦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他最欣赏自己这两位左膀右臂的地方。
可以有争论,可以有分歧,但一旦决议形成,便会立刻摒弃前嫌,将所有的才智,都投入到同一个目标中去。
“好!”
苏承锦的目光重新落回沙盘,那份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运筹帷幄的锐利与决断。
“既然要打,那准备工作,就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出了玉枣关,便是敌境。”
“大鬼国的鬼哨子,绝不会少。”
“我们若是两眼一抹黑地冲出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看向诸葛凡。
“我们自己的斥候队伍,必须立刻建立起来。”
“否则,在这广袤的关北之地,我们永远都只能是被动挨打的一方。”
“目前军中人手不足,能担此重任的……”
诸葛凡抚须一笑,接口道:“只有花羽和他麾下的雁翎骑了。”
苏承锦赞同地点头。
“没错。”
“那小子相比较于正面冲锋陷阵,的确更适合潜踪匿迹,做我军的眼睛和耳朵。”
“此事,就由你去与他分说。”
苏承锦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告诉他,从今日起,进行针对性的斥候训练。”
“有什么需求,无论是装备、马匹还是人手,让他尽管提!”
“本王只有一个要求,半个月之内,我要这沙盘之上,太玉、明虚二城周边百里之内所有的鬼哨子,都不能轻松游曳!”
诸葛凡脸上的笑容敛去,郑重地抱拳。
“殿下放心,凡,必不辱命!”
说罢,他与上官白秀对视一眼,二人齐齐向苏承锦行了一礼,便转身退出了书房。
一个要去安排斥候训练,一个则要根据新的战略方向,重新制定后勤与军备计划。
战争的齿轮,在这一刻,已然开始缓缓转动。
……
随着房门被轻轻关上,书房之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苏承锦与江明月二人。
炭火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江明月看着苏承锦,他依旧凝视着沙盘,那张俊朗的侧脸在明灭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苏承锦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指了指沙盘上,位于滨州与京畿道之间的那座雄关模型。
“等它开。”
他的声音很轻。
江明月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枚代表着昭陵关的旗帜,在她的眼中,仿佛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那……”
她有些担忧地问。
“万一……它要是不开呢?”
“父皇他,若是不肯开关,我们又该怎么办?”
苏承锦闻言,无奈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萧索。
“倘若,连父皇都不打算为我们打开这扇门……”
他缓缓地说道,声音平静得可怕。
“那我也……没办法了。”
他顿了顿,转过身,看向江明月。
“届时,便只能如诸葛凡和上官白秀之前所想的那般了。”
江明月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就在她的注视下,苏承锦伸出手,做出了一个让她心神剧震的动作。
他缓缓地,将那枚插在昭陵关模型上,绣着“梁”字的赤色小旗,拔了出来。
然后,他从一旁的笔筒中,取出一面崭新的,绣着“安北”二字的黑色小旗,稳稳地,插在了昭陵关的位置上。
赤旗落地,黑旗飘扬。
一个小小的动作,却仿佛一道惊雷,在江明月的心中轰然炸响!
她瞬间明白了苏承锦的意思,一双美目难以置信地睁大。
“你……你疯了!”
她的声音因震惊而颤抖。
“你可知道,一旦你这么做了,就等同于……等同于彻底与父皇,与整个大梁朝廷,撕破了脸!”
“这与谋反,何异?!”
苏承锦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面崭新的“安北”旗帜。
许久,他才转过头,看向窗外那飘飘洒洒的细雪。
“没办法。”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决绝。
“我不能让信我、随我的这十数万弟兄,因为京城里那些人的算计,就活活冻死、饿死在这片贫瘠的关北之地上。”
“我答应过他们,要给他们一个未来。”
“若是父皇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给,那也……怪不得我了。”
苏承锦的目光,穿过风雪,仿佛看到了遥远的京城,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
江明月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他那挺拔如松的背影,看着他那张写满了决绝与担当的脸。
心中的震惊,缓缓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和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这,就是她的夫君。
一个敢于为了麾下的将士,为了治下的百姓,向整个天下叫板的男人。
她缓缓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向窗外的风雪。
她没有再劝说什么。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那有些冰冷的手。
“我明白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
“希望,不会走到那一步吧。”
苏承锦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暖,心中的那份冰冷与决绝,似乎也融化了些许。
他反手,将她的小手紧紧握在掌心。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窗外的风雪,越下越大。
似乎要将这整个天地,都埋葬在一片纯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