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卫国事件的冲击波,在红星三厂这潭深水中持续扩散,但表面却逐渐恢复了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那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制度化的戒备。陌生的面孔依旧偶尔出现,保卫科的巡查成了雷打不动的日常,但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在这种被严密注视下的生活,议论的声音少了,埋头工作的时间多了。
沈青彻底进入了“静默观察者”的状态。她严格遵守着赵副科长那晚隐晦的指令,不再进行任何超出工作范围的主动探查。她的生活轨迹严格限定在宿舍、食堂、技术科三点一线,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Gx-12材料的后续完善工作之中。
吴工似乎也从最初的打击和自责中缓过劲来,将全部心力倾注到技术上,带领着技术科的人员,对Gx-12的每一个工艺环节进行着近乎苛刻的优化和验证。沈青作为他的主要助手,承担了大量的计算、绘图和实验数据记录工作。她展现出的技术悟性和严谨态度,让吴工愈发满意,一些更核心、更关键的技术讨论,也开始允许她列席旁听。
她像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激起一圈涟漪后,缓缓沉入水底,收敛了所有棱角与光芒,变得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平静的外表下,感官的触须始终敏锐地伸展着,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与“信天翁”残留网络或Gx-12材料隐患相关的蛛丝马迹。
然而,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孙卫国被带走后,第二实验室原有的工作人员经过了数轮严格审查,部分被调离,部分被分散安排到其他岗位,那个曾经可能潜藏着危险的独立王国被彻底拆解、消化。Gx-12的材料配方和工艺参数在经过反复验证和微调后,稳定性得到了显着提升,那些曾经困扰他们的异常数据点,似乎真的只是“早期工艺不稳定”造成的偶发现象。
日子在单调而忙碌的技术工作中悄然流逝,山间的雾气聚了又散,厂区梧桐树的叶子渐渐泛黄。沈青(林晓怼)有时会在深夜醒来,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山风,会产生一种时空错置的恍惚感。那个在红星机械厂筒子楼里为了一个工作名额而挣扎的女孩,那个在滨江新城仓库里面临生死抉择的“青苗”,都仿佛成了上辈子遥远而不真切的梦。现在的她,是沈青,一个在西南深山保密工厂里,默默无闻、兢兢业业的技术员。
这种近乎“正常”的生活,反而让她感到一丝不安。风暴真的过去了吗?“信天翁”会甘心接受这样的失败?她指间那支冰冷的钢笔,以及赵副科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平静,往往是更大风暴的前奏。
这天下午,技术科接到一项新任务,配合厂里的“七·二三”专项工程办公室,对一批即将用于该工程关键部件的新型合金材料进行入场前的数据复核和性能评估。“七·二三”工程是厂里当前保密等级最高、也最受重视的项目,涉及国防尖端领域,能参与其中,哪怕只是边缘的数据复核工作,也意味着极高的信任。
任务由吴工亲自牵头,沈青负责具体的数据核对和初步报告撰写。当她从专项办公室工作人员手中接过那厚厚一摞用牛皮纸密封、盖着“绝密”印章的技术文件时,手心不禁微微出汗。这不仅是因为文件的密级,更因为她敏锐地注意到,这批新型合金材料的代号,是“Gh-系列”。
Gh系列……她的大脑飞速检索着记忆。在之前整理Gx-12相关资料时,她似乎在某些早期的、未被采用的方案论证报告中,瞥见过对这个系列的提及,似乎是与Gx-12并行开发的另一个技术方向,但后来重心完全倾斜到了Gx-12上。
为什么现在又重新启用Gh系列?而且直接用于“七·二三”工程这样的核心项目?是因为Gx-12虽然稳定性提升,但某些性能仍未能完全满足极端工况要求?还是……有其他的考量?
她没有表露任何异常,如同对待普通工作一样,仔细地拆开文件袋,开始逐页审阅Gh系列的材料性能报告、工艺流程图以及初步的台架试验数据。
工作繁重而枯燥,一连几天,她几乎都伏案在成堆的数据和图表中。Gh系列材料的表现中规中矩,大部分数据都在预期范围内,没有Gx-12早期那样明显的异常波动。然而,就在她即将完成初步复核报告时,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被忽略的发现,让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那是在一份关于Gh-3(Gh系列中的一个子型号)材料高温持久强度测试的附录数据中。由于测试周期长达数千小时,数据记录非常庞杂,其中夹杂着一些在不同应力水平下、材料微观结构演变的金相分析摘要。在其中一页摘要的角落,用于标注某个特定晶界腐蚀倾向的符号旁,她看到了一个极其眼熟的、用极细笔尖随手画下的标记——一个简化版的、如同飞鸟展翅般的图案!
虽然这个标记比她之前在仓库废弃试样盒上看到的那个还要模糊、还要随意,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涂鸦,但那个独特的形态,瞬间与她记忆深处属于“信天翁”的符号产生了强烈的重叠!
她的呼吸骤然收紧,指尖冰凉。
Gh系列的材料资料里,怎么会出现这个标记?!
是负责测试或记录的技术员无意识的习惯?还是……这个标记的出现,意味着Gh系列材料的开发、测试乃至应用环节,也已经被“信天翁”的目光所触及?甚至可能,Gh系列本身,就是“信天翁”试图渗透的另一个目标?孙卫国倒了,但他们立刻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这个发现,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比起Gx-12那些摆在明面上的数据异常,这个隐藏在角落、似是而非的标记,更像是一根淬毒的细针,隐蔽而致命!
她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不能有任何异常表现。她继续不动声色地审阅着后面的资料,但所有的感官都已提升到最高警戒状态。
她仔细回忆着接触这批Gh系列资料的全过程。文件是从专项办公室直接取来的,密封完好。经手人除了专项办公室的机要员,就是吴工和她。专项办公室的人员她并不熟悉,背景审查应该极其严格。那么,问题最可能出在哪个环节?是材料研发的源头?测试单位?还是……厂内负责整理汇总资料的人?
她无法确定。
下班时间到了,办公室里的人陆续离开。沈青以报告尚未完成为由,留了下来。她需要独自消化这个惊人的发现,并决定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将Gh系列的所有资料重新翻阅一遍,确认那个标记只出现了那一次,再没有其他任何可疑之处。她将那份带有标记的附录数据页,用只有自己能懂的方式,在软面抄上做了加密记录,详细标注了位置和上下文。
现在,她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这个情报,是否属于“紧急且极其重大”?是否需要立刻启用白色鹅卵石信号,惊动赵副科长?
风险显而易见。这个标记太过模糊,解释权太大,很可能真的只是巧合。如果贸然发出信号,不仅可能暴露自己,还可能让赵副科长那边采取不必要的行动,打草惊蛇。但若置之不理,万一Gh系列真的存在问题,而“七·二三”工程又应用了这批材料,后果不堪设想!
“静默观察者”……指令要求的是观察和记录,暂不主动行动。赵副科长也明确告诫她“有些风雨,不是一个人能扛的”。
权衡再三,沈青决定暂不启动紧急信号。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或者,至少需要确认这个标记出现的源头。
第二天,她以撰写复核报告需要核实几个测试细节为由,去了专项工程办公室一趟。接待她的是办公室的一位姓李的年轻干事,负责资料管理。
沈青态度谦和,问题都围绕着Gh-3材料测试的常规流程和几个无关紧要的数据记录规范。在看似随意的交谈中,她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李干事,这批Gh系列的原始测试报告和金相分析照片,是哪个单位做的?我看记录挺详细的,想了解一下他们的检测标准,以后我们技术科做类似工作也好参考。”
李干事推了推眼镜,翻看了一下交接记录,说道:“大部分是‘西南第五材料研究所’做的,他们是这方面的权威。部分金相分析是我们厂内实验室自己补做的复核。”
西南第五材料研究所……一个陌生的单位名称。厂内实验室……范围依然很大。
线索似乎又中断了。她无法确定那个标记是来自外协的研究所,还是厂内实验室的某个环节。
带着更深的疑虑和一丝无力感,沈青回到了技术科。她按时完成了Gh系列的初步复核报告,报告中完全未提及那个模糊的标记,所有结论都基于公开、合规的数据。
报告提交上去后,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任何波澜。Gh系列材料的应用按照计划推进,“七·二三”工程的各项工作也在保密的状态下紧锣密鼓地进行。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平静。
但沈青知道,深潭之下,已然泛起了新的微澜。那模糊的飞鸟标记,像一颗埋藏极深的种子,在她心中悄然生根,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也预示着一场可能席卷一切的、新的暗流,正在无人察觉的深处,缓缓涌动。
她看了一眼日历,距离下一次与“牧星人”的常规死投点联络,还有几天时间。她需要将 Gh 系列的这个发现,以及那个模糊的标记,通过加密报告的形式传递出去。这不算紧急行动,但属于必须上报的持续性观察情报。
然而,就在她准备着手撰写加密报告的那个傍晚,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在她下班回宿舍的路上,拦住了她。
是专项办公室的那个李干事。他脸上带着一丝略显古怪的、混合着犹豫和神秘的表情,压低声音对她说:
“沈技术员,关于前几天你问的那个Gh系列测试单位的事……我后来想了想,有份当时随资料一起过来的、非正式的交流备忘录,可能对你有参考价值。你看……要不要找个方便的时间,我给你看看?”
(第一百零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