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地的喧嚣,在陈默应下林卿的邀请,于书画社报名表上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他感觉自己像是从一片热闹的市集,一步踏入了幽静的竹林,耳畔只剩下微风穿过叶隙的细响,鼻尖萦绕着的是清冽的墨香与宣纸的草木气息。
林卿见他爽快答应,眼中笑意更深,如同春水漾开涟漪。“欢迎加入,陈默师弟。”她声音清越,自然地拿起桌上一本装帧素雅的册子递给他,“这是社团近期的一些活动安排和简介,你可以先看看。今天招新比较忙,等下周三晚上,社里在红三楼活动室有固定的交流活动,欢迎你来参加。”
“好,我一定到。”陈默接过册子,触手是微凉的纸张和细腻的纹理。他注意到林卿的手指纤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尖却带着若有若无的淡墨痕迹,那是常年与笔墨打交道留下的印记,平添了几分独特的书卷气。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翻看着手中的册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身旁的林卿所吸引。
招新继续,不断有新生前来咨询。林卿耐心地回答着各种问题,从基础的笔墨选择到不同书体、画风的特点,她总能引经据典,娓娓道来,言语间不见丝毫炫耀,只有一种沉静而深厚的底蕴。当她向一位对工笔画感兴趣的女生讲解如何运用“三矾九染”技法表现花瓣的细腻层次时,陈默仿佛能看到她脑海中那精微而丰富的艺术世界。
偶尔有空隙,她便会回到案前,或是提笔蘸墨,在废纸上随手练习几个字的笔锋,或是调整一下悬挂作品的角度。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显得那么自然、优雅,与她作画时一样,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投入。那专注的侧影,在午后斑驳的光影里,仿佛一幅淡雅的水墨人物画。
陈默的心湖,不再仅仅是因技艺共鸣而泛起的涟漪,一种更深层、更微妙的情愫,如同水底悄然滋生的水草,开始轻轻摇曳。他见过村里姑娘的健康活泼,见过高中女同学的青涩明媚,却从未遇到过像林卿这样的女子——将艺术的灵秀、学识的渊博与一种内在的沉静力量,如此完美地融合于一身。她就像是一方上好的古砚,初看质朴,细观则纹理内蕴,墨香沉凝。
这时,一位社员拿着一枚刻了一半的寿山石印章过来,请教林卿一个关于印文布局的问题。林卿接过,仔细端详了片刻,微微蹙眉:“这‘闲云野鹤’四字,疏密处理稍显平均了,‘云’字和‘鹤’字笔画繁复,挤在一起,气息不够通畅。”她拿起铅笔,在旁边的纸上轻轻勾勒了几个不同的布局方案,一边画一边讲解着疏密、揖让、虚实的关系。
陈默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开口:“或许可以尝试将‘云’字的某些笔画做些简省或粘连,仿效汉印的浑朴?或者将‘野’字的空间压缩,给‘鹤’字留出更多舒展的余地?”
林卿闻言,蓦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如同夜星乍现。“汉印的浑朴……说得太好了!”她看向陈默,目光中充满了惊喜和探究,“你也研究篆刻?”
“跟老家一位长辈学过一些皮毛,主要是雕刻木头,对金石之道了解不深。”陈默谦逊地说,但点出的思路却直指要害。
林卿将手中的印石和画好的布局图递到他面前,语气带着真诚的请教:“那以你雕刻的眼光看,这两种调整方案,哪种更佳?”
陈默没有推辞,仔细看了看纸上的方案,又感受了一下那枚印石的质地和大小,沉吟片刻,指着其中一个方案说:“这一稿更好。‘云’字做简省,取其神韵,与‘闲’字的疏朗形成呼应;‘野’字略收,衬托‘鹤’字的飘逸。整体上,疏可走马,密不透风,更有金石趣味。”
“疏可走马,密不透风……”林卿低声重复着这八个字,再看向那方印石和布局图时,眼中已是一片澄明,“我明白了!多谢陈默师弟指点!”她的笑容发自内心,如同冰雪初融,带着毫无保留的欣赏。
这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无需过多言语,他们在艺术追求的最核心处,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这种精神层面的同频共振,比任何浮于表面的客套寒暄,都更能触动人心。
陈默看着林卿那因豁然开朗而熠熠生辉的脸庞,心中那份朦胧的好感,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具体。他不再仅仅是被她的气质和技艺所吸引,更是被她这份对艺术的真诚、专注以及善于接纳的开放心态所打动。
夕阳西斜,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也给三角地镀上了一层柔光。招新活动接近尾声,人群渐渐散去。
林卿开始和社员们一起收拾东西。她小心地将那幅《墨竹图》卷起,用丝带轻轻系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陈默也自然地上前帮忙,收拾笔墨,折叠桌布。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不仅加入了书画社,还帮我解决了篆刻的难题。”林卿一边整理,一边对陈默笑道。
“师姐客气了,是我受益良多。”陈默回应道,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着光泽的发梢上。
一切收拾停当,社员们互相道别。林卿背起一个素色的画筒,准备离开。
“师姐住哪边?我送你一段吧。”陈默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话一出口,自己都微微一愣。他并非善于主动献殷勤的人。
林卿也有些意外,抬眼看他,对上那双平静却隐含关切的眸子。她略一迟疑,随即莞尔:“好啊,我住畅春园那边,正好可以穿过静园草坪,风景很好。”
两人并肩离开了依旧有些嘈杂的三角地,走上了通往静园的小路。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
与来时独自一人的步履匆匆不同,此刻的陈默,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许多。身旁传来的淡淡墨香混合着一丝清雅的皂角气息,萦绕在鼻尖,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
他们并没有过多地交谈,只是偶尔就路过的某栋建筑的历史、或是草坪上某棵古树的形态随口聊上几句。但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静谧与和谐。静园草坪在夕阳下如同铺了一层金色的绒毯,远处的西山轮廓温柔,偶有倦鸟归林。
陈默第一次发现,燕园的黄昏,原来可以这样美。不是因为风景,而是因为身边同行的人。
走到畅春园附近,林卿停下脚步,转身对陈默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
“不客气。”陈默看着她,“那……周三晚上见。”
“嗯,周三晚上见。”林卿点点头,笑容在夕阳余晖中格外柔和。她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园区的大门。
陈默站在原地,直到那抹浅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楼宇之间,才缓缓收回目光。他低头,看着自己仿佛还残留着墨香的手指,又抬眼望了望天际那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而温暖的情绪填满。
那惊鸿一瞥,始于墨香画韵间的技艺欣赏,却在短暂的交流与这静谧的同行中,悄然沉淀为一种更深切的吸引。那个名为林卿的女子,如同她笔下那清雅坚贞的墨竹,在他平静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道清晰而深刻的倒影。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