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后半夜下大的。
之前淅淅沥沥的细雨,突然变成了倾盆暴雨,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城墙上、街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龙鳞城里,所有的灯火都灭了——不是主动熄灭的,是风太大,把火把、灯笼、油灯全都吹灭了。
黑暗中的城池,像一头在暴风雨中蜷缩的巨兽。
州牧府的病房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灯芯捻得很短,火苗只有黄豆大小,在从窗缝里钻进来的风中摇晃不定,把房间里的人和物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扭曲变形。
陆炎坐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裘毯,但依然在发抖。不是冷,是疼——左肩的伤口在潮湿的天气里疼得更厉害了,像有无数根针在骨头缝里扎。但他坚持坐着,背挺得很直,面对着坐在对面的两个人。
庞统和鲁肃。
三个人,一盏灯,一场暴风雨。
这个场景,陆炎很熟悉。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也是在龙鳞城——那时候还不是州牧府,只是一个简陋的议事厅。他、庞统、鲁肃,三个人围着一张地图,讨论下一步的战略。
那时候他刚打败袁术,占领寿春,势力范围急剧扩张。庞统指着地图说:“主公,我们该缓一缓了。消化现有地盘,安抚百姓,结交盟友,巩固根基。”
鲁肃补充:“江东孙权遣使来贺,可借此机会与江东结盟。北面曹操忙于对付袁绍,暂时无暇南顾。这是天赐的休整之机。”
他当时说什么来着?
他记得自己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地图上许都的方向:“缓什么?曹操无暇南顾,正是我们北上之机!趁他打袁绍,我们直取许都,迎天子,令诸侯,大事可定!”
庞统当时就急了:“主公不可!我们根基未稳,后方未固,贸然北上,若战事不顺,必遭四面围攻!”
鲁肃也劝:“孙权表面恭顺,实则野心勃勃。若我们北上,他必袭我后方。刘备在荆州虎视眈眈,也不会坐视我们壮大。”
但他没听。
他觉得他们太保守,太谨慎。他觉得乱世之中,机会稍纵即逝,必须抓住。他觉得凭自己的勇武,凭龙鳞城的技术优势,可以打破常规,可以创造奇迹。
于是他一意孤行。
拒绝缓进之策,拒绝与孙权深入结盟,拒绝巩固后方。
他带着大军北上,试图奇袭许都。
结果呢?
结果在汝南中了曹操的埋伏,大败而归。撤退途中,周瑜水军封锁淮水,孙权背盟联曹。他损兵折将,仓皇退回寿春,然后就是一连串的失败,直到退守龙鳞,直到今天。
三年。
从意气风发到穷途末路,只用了三年。
而这一切,都始于那个雨夜,始于他拒绝了那个“缓进之策”。
“士元,”陆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三年前那个晚上……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庞统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主公突然提起这个。他沉默片刻,点点头:“记得。”
“我说了什么?”
庞统犹豫了一下,还是复述道:“主公说:‘乱世当用奇谋,循规蹈矩只能为人所制。我陆炎能走到今天,靠的不是步步为营,是敢为人先。’”
“还有呢?”
“主公还说:‘你们若怕,可以留下守城。我独自带兵北上,成则得天下,败则马革裹尸,绝不后悔。’”
陆炎闭上眼睛。
他记得。
记得自己当时说这话时的豪情壮志,记得庞统和鲁肃眼中的担忧,记得那个雨夜之后,他点齐三万精兵,意气风发地出发。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是主角,是改变历史的人。
现在他知道,自己只是个……笑话。
“我错了。”陆炎说。
很简单的三个字。
但说出来的时候,房间里突然安静了。连窗外的风雨声都仿佛小了一些。
庞统和鲁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主公……认错了?
那个从来都自信满满、甚至刚愎自用的主公,认错了?
“主公,”鲁肃小心地说,“您不必……”
“不,我必须说。”陆炎打断他,睁开眼睛,看着他们,“我错了,错得离谱。三年前那个晚上,如果我听了你们的,选择缓进,选择巩固,选择结盟……今天就不会有十万大军围城,不会有这么多人困死在这里,不会……不会让你们跟着我受这份罪。”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丝。
“我不该拒绝缓进之策。不该觉得你们的建议太保守。不该以为只有自己看得远,只有自己敢冒险。”
他顿了顿,喘了几口气,继续说:
“我不该轻视民心。以为打胜仗就能得到一切,以为百姓只是数字,是可以牺牲的代价。现在我知道了,民心不是打出来的,是守出来的。不是给他们看胜利,是给他们看希望。”
“我不该忽视外交。以为结盟就是互相利用,以为利益可以解决一切。现在我知道了,信任比利益重要,诚意比算计长远。”
“我不该……太相信自己。”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轻,但很重。
重得像一座山,压在这个曾经以为自己能扛起天下的男人肩上。
庞统的眼睛红了。
他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鲁肃也是。这位一向以稳重着称的谋士,此刻手指在微微颤抖,几次想开口,都没能成功。
因为他们等这句话,等了太久。
等了三年。
等了无数个看着主公一意孤行、却无力劝阻的日夜。
等了从寿春到龙鳞、从意气风发到穷途末路的整个过程。
现在终于等到了。
但等到的,不是胜利后的庆贺,不是困境中的转机,是绝境里的……忏悔。
太晚了。
这是两人心里共同的念头。
如果三年前主公能听进去,哪怕只听进去一半,今天都不会是这个局面。
但……至少他说了。
至少他承认了。
至少在他们死之前,听到了这句“我错了”。
这也许,就是最后一点安慰。
“主公,”庞统终于开口,声音哽咽,“您……不必如此。当初我们也没坚持……”
“不,你们坚持了。”陆炎摇头,“是我没听。是我觉得你们不懂,是我觉得自己才是对的。”
他看向鲁肃:“子敬,我记得你当时说,如果我执意北上,最多三个月,必生变乱。我说,三个月足够我打到许都了。结果呢?三个月,我从汝南败退,周瑜封锁淮水,孙权背盟,韩猛叛逃……你说的每一样,都应验了。”
鲁肃低下头:“统……只是据实分析。”
“但我不信。”陆炎苦笑,“我不信自己的判断会错,不信你们比我更懂这个世道。现在我知道了,我才是那个最不懂的人。”
他顿了顿,忽然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三年前我听了你们的,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让两人都沉默了。
许久,庞统才缓缓说:“如果三年前主公选择缓进,那么现在,我们应该有整个淮北作为根基,有至少五万训练有素的军队,有稳固的粮草供应,有与江东的稳固联盟,可能……还有荆州刘备的善意。”
“曹操呢?”
“曹操应该刚打完官渡之战,元气大伤,无力南顾。我们可以在淮北休养生息,发展民生,积蓄力量。等曹操恢复过来时,我们已经站稳脚跟,他再想动我们,就难了。”
“然后呢?”
“然后……”庞统看向窗外,眼神有些飘忽,“然后也许真的可以逐鹿中原,也许真的可以……得天下。”
他说“得天下”三个字时,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
因为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一个错过的选择,一个三年的错误,把所有的“也许”都变成了“不可能”。
“所以,”陆炎喃喃道,“我真的……错过了。”
不是错过了一个机会,是错过了一个时代,错过了一个可能更好的未来。
而这个错过,是用无数人的命换来的教训。
“主公,”鲁肃轻声说,“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要想的,是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陆炎笑了,笑得很苦,“接下来就是等死。等粮食耗尽,等城墙被攻破,等曹军杀进来。然后我们所有人,要么战死,要么……死得更难看。”
他说得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寒。
但庞统忽然站起来。
“主公,您错了。”
“嗯?”
“我们现在想的,不应该是怎么死。”庞统走到榻边,看着陆炎的眼睛,“应该是怎么活。”
“活?”陆炎摇头,“怎么活?城外十万大军,我们弹尽粮绝……”
“那就让他们进来。”庞统说。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
连窗外的风雨声都仿佛停了。
鲁肃瞪大眼睛看着庞统,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炎也愣住了。
“士元,你……”
“主公,您刚才说,您错了。”庞统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底下有一种火山即将爆发般的炽热,“那您愿不愿意,再听我们一次?”
“听什么?”
“听我们……怎么让这座城里的人,活下去。”
陆炎看着庞统,看了很久。
然后他点点头。
“好。你说。”
庞统深吸一口气,走到房间中央那盏小灯旁。灯火映着他的脸,让那张平时显得有些玩世不恭的脸,此刻显得异常严肃。
“主公,您刚才的忏悔,很重要。因为这意味着,您终于明白了我们当初为什么劝您缓进——不是为了拖慢您的步伐,是为了让每一步都走得稳,让每一寸土地都守得住,让每一个跟随您的人,都看到希望。”
他顿了顿:“现在,我们虽然没有土地了,没有军队了,没有盟友了。但我们还有一样东西——人。这座城里,还有四万个愿意跟着您、相信您的人。”
“那又怎样?”陆炎问。
“那意味着,我们还有最后一张牌。”庞统说,“一张曹操和周瑜都没想到的牌。”
“什么牌?”
“民心。”庞统一字一句地说,“不是您之前理解的、需要靠胜利来维持的民心。是现在这种,在绝境中依然不抛弃不放弃、愿意与城共存亡的民心。”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狂风暴雨立刻灌进来,吹得灯火剧烈摇晃。但庞统没有关窗,反而指着外面黑暗中的城池:
“主公,您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听见这座城的心跳。”庞统说,“虽然风雨很大,虽然很艰难,但它还在跳。城墙上那些值夜的士兵,工坊里那些连夜赶工的工匠,医馆里那些照顾伤员的百姓……所有人,都在做一件事——让这座城,继续活下去。”
他转身,看着陆炎:“这就是我们的牌。一张看起来很弱,但也许……能创造奇迹的牌。”
陆炎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问:“具体怎么做?”
“谈判。”庞统说。
“谈判?”陆炎皱眉,“和谁谈?曹操?他会听吗?”
“不和曹操谈。”庞统摇头,“和周瑜谈。”
“周瑜?”
“是。”庞统走回榻边,压低声音,“周瑜和曹操不是一条心。曹操要的是彻底消灭我们,得到我们的技术。周瑜要的……可能是别的。”
“比如?”
“比如,不让曹操得到我们的技术。”庞统说,“比如,保存江东在淮水一带的影响力。比如……给孙权一个体面结束战争的机会。”
陆炎明白了。
“你是说……让周瑜做中间人,和曹操谈判?用我们的技术,换这座城里人的命?”
“不完全是。”庞统说,“用我们的技术,换一部分人的命——工匠、医者、孩子、还有……您。”
陆炎立刻摇头:“不可能。我不会自己走,把其他人留下。”
“那就换个条件。”鲁肃接话,“用我们的技术,换全城人的命——不是活命,是……不那么难看的死。”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比如,不屠城,不虐待俘虏,让战死的人得到安葬,让活着的人……有个去处。”
这个条件,听起来更卑微。
但更现实。
陆炎看着两位谋士,看着他们眼中的期待,看着他们即使在这种绝境里,依然在为他、为这座城寻找一线生机的努力。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三年来,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些人。
这些明明比他更聪明、更懂这个世道,却因为忠于他,而陪他走到绝路的人。
“好。”他说,“你们去谈。什么条件都可以,只要……能让更多人活着。”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有两个条件不能变:第一,不投降——我们可以死,但不能跪着死。第二,不分开——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庞统和鲁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复杂情绪。
这个条件,很难。
但至少,主公给了他们一个方向。
一个在绝境中,依然要保持尊严的方向。
“我们去准备。”庞统深深一揖。
两人离开后,陆炎一个人坐在榻上,听着窗外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