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营的喧嚣并未持续太久。十斤盐、五匹绢的“殊荣”和新晋“功臣”的光环,让百夫长戈乌迅速膨胀,却也让他成了众矢之的。监工们的嫉妒,同僚的排挤,以及……来自更高层难以察觉的压制,很快让他尝到了滋味。
他被调离了原本相对自由的巡逻岗位,扔去负责看守最脏最累的排污渠,手下的“心腹”也被打散编排。那点赏赐,在上下打点、试图挽回局面中迅速消耗殆尽。戈乌很快从得意忘形变得焦躁不安,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闷气发泄在更弱小的奴隶身上。
皮逻阁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毫不意外。蒙细奴岂容一个可能威胁到自己威信的低阶军官安稳存在?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威胁,也要扼杀在萌芽状态。戈乌的愚蠢和贪婪,正好成了完美的挡箭牌,吸引了所有明枪暗箭。
而他真正的利刃,已在黑暗中磨砺得愈发锋锐。
阿蛮不再满足于潜伏在猎人小屋。凭借着皮逻阁的指导和与生俱来的机敏,她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她开始伪装成不同的身份——有时是采集草药的孤女,有时是寻找走失牲畜的牧民,甚至混入流民的队伍,靠近边境集市。
她带回来的信息,不再仅仅是地形和部落恩怨,开始触及更深层的东西。
“……蒙嶲诏的商队,护卫的靴子上沾着一种特殊的红泥,只有吐蕃边境的峡谷才有。”
“……越析诏的头人抱怨唐朝使者只带来空口承诺,却要求他们提供更多壮丁和粮草。”
“……浪穹诏盐井被毁后,派往吐蕃求援的使者被截杀了,浪穹诏主怀疑是邆赕诏动的手,两部边境摩擦加剧。”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皮逻阁的脑中飞快地拼接、分析。六诏之间以及他们与唐、吐蕃之间的脆弱平衡正在加速破裂。猜忌、贪婪、仇恨的毒菌在暗处滋生蔓延长。
时机正在成熟。
他需要更主动地介入,而不是被动地等待机会。戈乌这枚棋子已经半废,他需要新的支点。
“我们需要一双能真正走入各诏权力核心的眼睛。”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破败的猎人小屋在风中吱呀作响,皮逻阁对阿蛮说道。跳动的篝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阿蛮抬起头,眼中已没有了最初的茫然,而是清晰的求知:“我该怎么做?”
“浪穹诏新败,内部必然动荡。邆赕诏与浪穹诏摩擦不断,施浪诏隔岸观火。”皮逻阁用树枝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四溅,“越析诏对唐朝失望,正是人心浮动之时。这些裂缝,都可以利用。”
他看向阿蛮:“你要做的,不是去打探具体的军事机密——那太危险,也非你力所能及。你要去听,去观察那些头人、贵族、甚至他们的家眷、仆役在放松时说了什么,抱怨什么,害怕什么,渴望什么。”
“混进去?”阿蛮微微蹙眉,这难度极大。
“不一定非要进入深宅大院。”皮逻阁目光深邃,“集市上的闲聊,酒馆里的醉话,驿站旅人的抱怨,甚至巫师祭祀时信徒的祈祷……这些碎片,往往比正式的文书更能反映真相。”
他开始更系统地教导阿蛮:如何利用她白蛮少女的身份获取信任,如何选择伪装,如何引导话题而不引人怀疑,如何从庞杂无用的信息中筛选出有价值的金子。
阿蛮听得极其专注,仿佛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她的世界不再仅仅是复仇,而是展开了一幅无比复杂而危险的权力地图。而教导她的这个人,正冷静地在这地图上标注着潜在的盟友与敌人。
“记住,你不是去战斗,你是去织网。”皮逻阁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用耳朵,用眼睛,用你的智慧,织一张无形的网。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网中的猎物。”
他递给阿蛮一小块粗糙的盐块和几枚劣质的贝币——这是他所能提供的全部“经费”。
“从浪穹诏开始。他们刚吃了大亏,警惕性最高,但也最人心惶惶,最容易露出破绽。”
阿蛮接过盐块和贝币,紧紧攥在手心,用力点了点头。她没有说话,但眼神里的坚定已经说明了一切。
第二天,阿蛮消失了。她就像一滴水,融入了边境纷乱的人流之中。
皮逻阁依旧在奴隶营里日复一日地承受着苦役和鞭打。但他的内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和锐利。他仿佛能透过时空,看到阿蛮小心翼翼地在各个部落间穿梭,收集着那些致命的“碎片”。
他知道,这场无声的战争,已经开始了。
他不再仅仅是一头渴望复仇的孤狼。他成了一个隐藏在最低微处的棋手,开始落子布局。而他的棋盘,是整个洱海。
暗室之中,无人知晓的密议,已悄然搅动了六诏的浑水。只待风起,便会掀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