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城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度过了半月。疮痍未复,饥馑犹存,但秩序已然重建。唐军提供的有限粮药如同甘霖,暂解了燃眉之急,也让城内军民对“天朝”的观感复杂难言——既是潜在的威慑,也是现实的施恩者。
皮逻阁恪守着对王天运的承诺,未有丝毫兴兵之举。蒙舍诏的军队全力投入休整与重建,于赠的伤势在精心调养下渐愈,已能下地行走,督促骑兵操练。一切似乎都在大唐所期望的“止戈息兵”轨道上运行。
这日,一骑快马再次自东北而来,直入唐军营寨。不久,王天运便带着数名亲卫,再次来到太和城下,这一次,他带来了更明确的消息。
“皮逻阁诏主,”王天运此次入城,神色比上次轻松些许,但公事公办的姿态未变,“鲜于节帅钧令已至。为彻底平息洱海干戈,重定藩篱,天朝决意主持洱海会盟。地点定于泸水之南、原蒙舍诏与越析诏交界处的‘石和城’旧址。此乃昔日各诏贸易往来之地,位置适中,且现为无主之地,以示天朝公允。”
他取出一卷文书:“此为会盟邀约文书。请诏主过目。会盟日期,定于一月之后。受邀者,除诏主外,尚有浪穹诏主矣罗识、施浪诏主施望久、越析诏主波冲、以及…蒙嶲诏主逻盛炎。”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时,他刻意放缓了语速,观察着皮逻阁的反应。
帐内气氛瞬间一凝。段俭魏、张建成等人面色沉肃。邀请逻盛炎,在意料之中,但听来依旧刺耳。
王天运继续道:“此外,吐蕃方面,亦将派遣使者列席,以示和解之意。届时,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大人或将亲临主盟,若节帅政务繁忙,亦将由李宓将军代行。望诏主早作准备,准时赴会。”
文书被呈上。皮逻阁面色平静地接过,展开细看。文书用语华丽,充斥着“王化”、“恩泽”、“和睦”等辞藻,明确要求各诏放下兵戈,在天朝主持下重新划定疆界,确认藩属义务,不得再相互攻伐。
“有劳王将军。”皮逻阁合上文书,语气波澜不惊,“皮逻阁必当准时赴约,共商洱海安宁大计。”
王天运见他如此爽快,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散去,笑道:“诏主深明大义,实乃洱海之福。既如此,本将便先行返回复命,筹备会盟事宜。一月后,石和城再见。”
送走王天运,王帐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石和城…无主之地…好一个‘公允’!”张建成冷笑,“此举无非是怕在我等或逻盛炎的地盘上,有所偏袒会引起另一方不满。”
“邀请所有诏主,甚至包括吐蕃…”段俭魏眉头紧锁,“此会盟,绝非简单的划界止戈。大唐是要借此机会,重新确立对整个洱海地区的统治秩序,我等皆为其盘中棋子。”
“逻盛炎那狗贼,竟也能堂而皇之位列其中!”于赠怒道,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皮逻阁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抱怨无益。大唐欲执牛耳,我等如今无力反抗,便需借力打力。石和城是无主之地,正好,谁能在会盟中争得大势,那里或许就能成为新的起点。”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石和城的位置:“此地确是要冲。若能掌控,北可震慑浪穹、施浪,东可呼应越析,南可俯瞰蒙舍旧地。大唐选此地,用心深远。”
“诏主之意是?”张建成若有所悟。
“会盟,亦是战场。”皮逻阁眼中闪过锐光,“唇枪舌剑,纵横捭阖,其凶险不亚于真刀真枪。我等需做好万全准备。”
他旋即下达一连串指令:“俭魏,你留守太和城,主持大局,继续恢复生产,训练士卒,此地是我等根基,万不可有失。”
“建成,你立刻挑选精通礼制、善于辩驳的文吏,组成使团班底。仔细研究以往各诏与大唐的盟约条款,找出可为我所用之处。同时,广泛收集逻盛炎引吐蕃入室、祸乱洱海的罪证,越详尽越好!”
“于赠,”他看向伤势未愈的爱将,“你挑选两百名最精锐的骑兵,随我同行,充作仪仗护卫。人要精神,马要雄壮,盔甲要擦亮!我等是去会盟,不是去乞讨,气势绝不能输!”
“另,派出快马,联系我们已经派往各诏的心腹,让他们尽可能在会盟前,影响浪穹、施浪、越析等诏内部的态度!尤其是那些对逻盛炎和吐蕃不满的贵族,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洱海未来的希望!”
命令清晰,目标明确。众人领命,纷纷行动起来。太和城这台精密的机器,再次为了生存与未来而高速运转,只是这一次,战场变成了谈判桌。
随后一月,皮逻阁几乎废寝忘食。他反复推敲会盟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与张建成等人模拟辩论,斟酌每一句可能的说辞。他不仅要扞卫太和城血战得来的成果,更要利用这次机会,将逻盛炎钉在耻辱柱上,为自己争取最大的政治主动和道义优势。
与此同时,各路消息也陆续传回。
浪穹诏主矣罗识态度暧昧,既对吐蕃心存怨恨,又对皮逻阁的强势感到不安。
施浪诏主施望久损失惨重,国力大衰,唯恐成为下一个被兼并的目标,倾向于依靠大唐调停保全自身。
越析诏主波冲则相对超脱,但地处洱海东部,与大唐接触更多,态度可能亲唐。
而逻盛炎,则据闻正在蒙舍旧地拼命收拾残局,试图重整旗鼓,并对大唐的调停表现出异常的“恭顺”。
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澎湃。
出发的前夜,皮逻阁独自登上望楼。太和城在月光下显得宁静而残破,远处的唐军营寨灯火零星。
一个月后的石和城,将决定洱海未来的格局。
他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目光坚定如铁。
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他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