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皮逻阁双重身份的切换中流逝。白昼,他是奴隶营里沉默麻木的“阿逻”;夜晚,他是穿梭于黑暗中的导师和阴谋家,锤炼着阿蛮这把日渐锋利的匕首。
阿蛮的进步惊人。她很快掌握了潜行、观察和伪装的技巧,眼神中的惊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豹般的警惕和冷静。她开始主动向皮逻阁提供信息——不仅是她记忆中关于各部落的情况,还包括她白天小心翼翼在猎人小屋附近观察到的零星动静:过往商队的旗帜、士兵巡逻的规律、偶尔听到的流民闲谈碎片。
这些信息杂乱无章,却像零散的拼图,在皮逻阁脑中逐渐勾勒出更清晰的边境态势图。他知道,是时候让阿蛮去做第一次真正的“眼睛”了。
而契机,很快伴随着一场冲突到来。
蒙舍诏与浪穹诏边境接壤处,有几处产量不算丰沛却至关重要的盐井。盐,在这片土地上,是比黄金更硬的硬通货,是维持部落生存和军队战力的命脉。
以往,这几处盐井由两部共享,虽有摩擦,尚能维持脆弱的平衡。但这一次,冲突骤然升级。
消息像野火一样在奴隶营乃至整个蒙舍诏西部边境蔓延开来:浪穹诏撕毁了协议,强行占领了最主要的几口盐井,驱逐甚至杀死了蒙舍诏的盐工和守卫!
“妈的!浪穹诏那些杂碎!断了老子的盐!”一个监工愤愤地咒骂,往地上啐了一口。营地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氛,盐巴供应开始收紧,奴隶们的伙食里,那点可怜的咸味几乎尝不出来了。
很快,更大的消息传来:蒙细奴王子“临危受命”,亲自率军前往边境,誓要夺回盐井,彰显蒙舍诏的威严。
皮逻阁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搬运石块,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临危受命?彰显威严?
他几乎能想象出蒙细奴那副志得意满、企图借此军功进一步巩固地位的嘴脸。但他更知道,浪穹诏虽不及蒙舍诏强盛,却民风剽悍,占据地利,易守难攻。蒙细奴好大喜功,轻敌冒进,此去必是苦战。
果然,几天后,前线传回的消息印证了他的猜测。
蒙细奴的进攻受挫!浪穹诏人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顽强的抵抗,让蒙舍诏军队损失折将,攻势被死死挡在盐井外围的山谷之外。蒙细奴焦头烂额,却碍于面子不肯求援,战事陷入僵持。军营里开始流传着失败的低气压和对蒙细奴指挥不力的暗中抱怨。
奴隶营的气氛也更加压抑,监工的鞭子挥得更勤,仿佛要将前线的挫败感发泄在这些卑贱的奴隶身上。
皮逻阁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他再次来到猎人小屋。
“浪穹诏和蒙舍诏为了盐井打起来了,你知道吗?”他直接问阿蛮。
阿蛮点头,眼神锐利:“听路过的流民说了。蒙舍诏的那个王子,好像打得很吃力。”
“他当然吃力。”皮逻阁冷笑,“他只会在正面硬冲,根本不懂浪穹诏的命门在哪里。”
他蹲下身,用一根树枝在泥土上快速划动。一条代表浪穹诏主力布防的山谷,一条代表蒙舍诏久攻不下的正面战场,然后,他的树枝绕了一个大圈,指向山谷侧后方一条极其隐蔽的、几乎被灌木覆盖的小径。
“浪穹诏的盐,不仅自己用,大部分要运往吐蕃换取粮食和铁器。这条小路,就是他们秘密运盐的通道。知道的人很少,守卫也相对薄弱。”
阿蛮的眼睛瞬间亮了,她立刻明白了皮逻阁的意思:“截断它?”
“不仅要截断,要烧了他们的盐仓。”皮逻阁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丝残酷,“正面战场得不到的,就从背后捅穿他们。”
但他不能亲自去。奴隶的身份是最大的枷锁。
他的目光落在阿蛮身上。
“我需要你去做两件事。”他盯着她,语气凝重,“第一,确认这条小路的位置和守卫情况。第二,找到那个百夫长。”
“百夫长?”阿蛮有些疑惑。
“对,就是上次我救你时,那个蒙舍诏的军官。”皮逻阁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他现在一定因为前线战事不利而惶惶不安,渴望功劳。你把运盐小道和盐仓的位置,‘无意中’透露给他。记住,绝不能让他发现是你故意透露,要让他觉得是他自己‘偶然’发现的。”
阿蛮深吸一口气,明白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任务,危险而重要。她用力点头:“我该怎么做?”
皮逻阁详细地交代了细节:如何伪装成采集野菜的边境少女,如何“恰好”被百夫长的巡逻队发现,如何用惊慌失措的语气“说漏嘴”,提到自己前几天躲藏时看到的“很多驮着东西的马队从一条奇怪的小路走过”……
“做完这一切,立刻回来,不要停留,不要回头看。”皮逻阁最后叮嘱,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阿蛮郑重点头,将匕首贴身藏好,身影如同灵巧的山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皮逻阁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目光深沉。
这是一步险棋。阿蛮若被识破,万劫不复。百夫长若愚蠢到直接去抢功,也可能打草惊蛇。
但他必须走这一步。他需要功劳,更需要将这功劳通过一个“合理”的渠道,递到该看到的人眼前。
两天后,焦虑不安的百夫长果然“意外”地从一个小蛮女口中得到了惊天情报!他狂喜之下,根本来不及细想这好运为何总降临在他头上,立刻精心挑选了十余名心腹(其中混入了皮逻阁暗中观察后认为可用的几名流民奴隶),趁着夜色,沿着那条隐秘小路突袭!
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浪穹诏的守卫注意力都在正面战场,根本没想到蒙舍诏的人会从背后绝壁上摸过来!
火光冲天而起!浪穹诏的秘密盐仓被点燃,囤积的盐巴在烈焰中噼啪作响,运盐的马队被截杀,小道被彻底破坏!
消息传回浪穹诏主营地,顿时军心大乱!前线补给和与吐蕃交易的关键命脉被掐断,首领惊慌失措,再也无力支撑正面战场的消耗。
而蒙舍诏军营中,百夫长带着烧焦的盐块和俘虏,得意洋洋地向着愕然的蒙细奴和众将领禀报他的“奇功”!
蒙细奴脸色铁青,他久攻不下,反倒让一个低阶百夫长摘了桃子?但在确凿的战果面前,他无法发作,只能勉强嘉奖了百夫长,心中却疑窦丛生。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快传回蒙舍诏都城。
深宫之中,终日饮酒作乐的诏主蒙卡拉,在醉眼朦胧间,似乎也依稀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低微的百夫长,献上奇策,立下大功。
他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嘟囔了一句“赏了便是”,便又将注意力投向了怀中的美酒和舞姬。
但那一丝微弱的注意,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终究还是泛起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皮逻阁站在奴隶营的阴影里,听着周围奴隶和守卫兴奋地议论着前线的“大胜”和那个“走了狗屎运”的百夫长。
他面无表情,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
第一缕风,已经吹动了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