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之后,周景兰凝神细观那七星锁。
她自幼心思玲珑,在仁寿宫时也曾翻阅过一些杂学笔记,对机关之术略有涉猎。她注意到那七颗铁星上的纹路,似乎与北斗七星的排列隐隐相合,而几处细微的凸起,其位置……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她记起曾在胡善祥收藏的一本前朝道藏孤本中,见过类似的星图推演之法,讲究的是“顺其势,逆其纹,星移斗转,枢机自现”!
她不动声色,悄悄对侍立在殿角,同样关注着局势的万玉贞使了个眼色,手指在袖中极其隐晦地比划了几个方位顺序。
万玉贞得了周景兰的暗示,趁着那老翰林激动不已、众人目光聚焦之际,悄然上前一步,对着御座方向盈盈一拜,声音清晰却不失恭谨:
“陛下,太后娘娘,奴婢方才见这位大人破解此锁,心有所感。其实这七星锁看似繁复,究其根本,无非是暗合北斗运转之机,找准枢机,顺逆相济,便可迎刃而解。
我大明宫中,略通星象机巧的宫女尚能窥其门径,可见瓦剌宝物,亦不过如此。”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字字如针,扎在也先的心头。一个宫女都能看破的宝物,岂不是将他瓦剌的智慧踩在了脚下?
那老翰林正苦思无果,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精光爆射!他再次俯身仔细查看那“七星锁”,对照脑中星图,越看越觉得万玉贞所言极有道理!
他深吸一口气,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伸出颤抖的手,按照特定的顺序和力道,或按或提,或旋或推,在那几处凸起凹陷处操作起来。
只听几声极其轻微、仿佛星辰运转的咔哒声响起,那原本浑然一体的“七星锁”球体,竟如同莲花绽放般,层层分解开来,七颗“铁星”安然无恙地分离,托于盘中!
“解开了!解开了!”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赞叹!
那老翰林激动得胡须乱颤,面向朱祁镇深深一拜:“陛下洪福!此乃天佑大明,示以星象玄机,老臣……老臣幸不辱命!”
朱祁镇龙颜大悦,重重松了口气:“爱卿平身!重重有赏!”他得意地看向也先,“也先太师,如何?我大明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区区一物,岂能难倒朕的臣子?”
也先英俊的面容瞬间阴沉下来,眼中怒火翻涌,他死死盯了万玉贞一眼,目光随即又锐利地扫过她身后珠帘的方向,那里,周景兰静立如初。
他冷哼一声,强压怒意:“好!好一个大明!连宫女都有如此见识,也先……领教了!”
朱祁钰见状,亦起身,引经据典,声援道:
“《周易》有云: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我中华自古便探究天地至理,星象机巧不过是其中微末之道。也先太师若欲以奇技淫巧论高下,未免落了下乘。两国相交,贵在诚信,而非此等虚浮之物。”
也先看着朱祁钰与珠帘后的周景兰,虽未直接交流,但那隐隐的呼应之感,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他忽然转向朱祁镇,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近乎恶意的笑容:
“皇帝陛下,这位周贵人聪慧绝伦,胆识过人,郕王殿下亦是博学机敏,维护之心切切。方才他二人一唱一和,倒是默契十足,让也先恍惚觉得……
呵呵,陛下宫中,真是人才济济,关系……亦是融洽非常啊!”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挑拨,直指周景兰与朱祁钰有私情!
朱祁镇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收紧。他目光阴沉地扫过朱祁钰,又隔着珠帘狠狠瞪了周景兰一眼。殿内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朱祁镇在短暂的暴怒边缘,竟强行将这口气咽了下去。
他深知此刻若发作,便正中也先下怀,在外使面前上演兄弟阋墙、君臣猜忌的丑剧,徒令瓦剌耻笑。
更何况,周景兰方才出面维护太后,间接为他挽回了颜面,其聪慧机变,确实令他心中复杂,既有被触及逆鳞的恼怒,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与占有欲在蠢蠢欲动。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挤出一丝笑容,语气甚至带着几分宽宏大量:
“也先太师说笑了。周贵人聪慧,郕王忠直,皆是为我大明着想。太师远来辛苦,赏赐之事,朕自有考量。今日宴会就到此吧,蒋冕,好生送也先太师回驿馆。”
他竟没有当场追究!
也先碰了个软钉子,心中更怒,却也无话可说,只得铁青着脸,带着使团悻悻退下。
盛宴不欢而散。
回到长安宫,周景兰屏退众人,独自坐在窗前,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方才也先那恶毒的挑拨,朱祁镇那阴鸷的一瞥,都让她心有余悸。她深知,皇帝心中的猜忌之刺,已被也先这番话,扎得更深了。
刘丽嫔跟了进来,满脸兴奋与钦佩:“景兰!你今日真是太厉害了!把那也先气得脸色发青!还有万司籍,配合得天衣无缝!”
话音未落,高善清阴魂不散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
“是啊,周贵人自然是厉害的。与郕王殿下一个引经据典,一个暗中指点,配合得那叫一个默契天成,连瓦剌太师都看出来了呢。只是不知……万岁爷心里,会怎么看这份默契?”
她丢下这句诛心之言,也不等周景兰回应,便冷笑着离开了。
周景兰闭上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几日后,瓦剌使团带着虽丰厚却未能满足其野心的赏赐,离开了京城。而朝野上下,对也先的狼子野心,警惕之心已提到了顶点。
转眼便是八月十八,太皇太后忌日。宫中上下皆素服,前往陵寝祭拜。庄严肃穆的仪式结束后,众人默默散去。
周景兰心事重重,落在人群之后。却不料,在一条僻静的宫道转角,遇见了同样放缓了脚步的朱祁钰。他一身素服,更显清瘦,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沉郁。
两人四目相对,周围空气仿佛凝固。宫人皆远远跟随,低眉垂目。
“明天……你就要大婚了。”周景兰率先开口,声音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