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泰玲看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丝毫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沉寂的、深不见底的平静。她心中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最终点了点头:
“好,你的话,我一定带到。”
送走杭泰玲,周景兰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院中开始泛黄的树叶,久久未动。秋风拂过,带来丝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混杂着刺痛与无奈的滞闷。
然而,一股来自北方的压力,却冲淡了这短暂的松弛。
瓦剌太师也先,在接连控制哈密、渗透沙州、联结兀良哈,对大明形成战略包围之势后,再次派遣使团入京朝贡,实则携重兵压境之威,前来索要巨额赏赐,试探大明虚实。
奉天殿内,盛宴齐开。朱祁镇端坐龙椅,孙太后亦凤驾亲临,坐于帝侧,以示郑重。郕王朱祁钰、司礼监掌印王振及文武重臣分列两旁。
珠帘之后,周景兰、魏德妃等妃嫔亦在席间。
瓦剌正使,赫然便是太师也先本人!
他并未如寻常使者般恭敬,而是昂首阔步走入殿中。
只见他年约三十许,身形魁伟挺拔,肩宽背厚,一身墨蓝色蒙古袍更衬得他气势逼人。面容不似寻常草原汉子那般粗犷,反而轮廓深邃,鼻梁高挺,一双鹰隼般的眼眸锐利有神,顾盼间带着毫不掩饰的野性与骄狂,其英俊中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侵略性。
副使仍是那能言善辩的汉人谋士梁贵,紧随其后。
“瓦剌使臣也先,参见大明皇帝陛下,太后娘娘。”
也先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姿态却并无多少卑谦。
朱祁镇心中不悦,面上却维持着天子的雍容气度,抬手道:
“也先太师远道而来,辛苦了。赐座。”
“谢陛下。”也先坦然落座,目光却似无意般扫过珠帘之后,在那影影绰绰的宫眷身影上停留一瞬,方才看向朱祁镇,
“陛下,我瓦剌儿郎仰慕天朝风华,特备良马千匹,珍皮若干,聊表敬意。望陛下念我部族辛苦,赏赐亦能体现天朝之慷慨。”
话语中的索取之意,毫不掩饰。侍立在朱祁镇身侧的王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眼中闪过一丝阴霾,这些北虏,胃口是越来越大了。
孙太后为显天家气度,缓和气氛,遂举杯道:
“也先太师雄才大略,威震草原,今日亲临,乃两国之幸。哀家敬太师一杯,愿大明与瓦剌,永息兵戈,和睦相处。”
也先举杯,却并未立即饮下,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向孙太后,声音带着几分草原人的直白,更带着几分无礼的挑衅:
“太后娘娘凤姿尊贵,也先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我们草原,最珍贵的宝马要配最英勇的骑士,最美丽的女人,也该属于最强的英雄。不知太后娘娘,可认同此理?”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这已近乎是调戏和羞辱!将一国之太后与物品相提并论,其心可诛!
朱祁镇脸色瞬间铁青,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王振更是面沉如水,几乎要厉声呵斥。孙太后何曾受过如此侮辱,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微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太师此言谬矣!”
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自珠帘后响起。周景兰缓步而出,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云纹宫装,气质清冽如秋月,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也先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
“我中华乃礼仪之邦,讲究的是君臣父子,夫妇纲常,尊卑有序。太后娘娘母仪天下,乃天下万民之母,德配天地,岂是草原上可以随意论价、争夺的财物所能比拟?”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轻击,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太师以草原风俗论我天朝国母,非但不能显其英勇,反而暴露无知,贻笑大方。莫非瓦剌欲与大明交好,便是以此等无礼之言开端吗?”
她语气转厉,虽未直接斥责,但那凛然的气势,竟将也先那咄咄逼人的气焰压下去几分。
也先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胆识过人的女子。
就在这时,郕王朱祁钰霍然起身,面沉如水,对着也先厉声道:
“太师!休得狂言!太后凤驾之前,安敢如此无礼!”
也先尚未开口,副使梁贵却阴恻恻地笑了:
“郕王殿下何必动怒?我家太师不过是直言草原性情罢了。倒是殿下……听闻殿下即将大婚,却不知殿下之英武,比之我家太师如何?可能护得住这身边……该护之人?”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周景兰,其挑拨离间之心,昭然若揭!
朱祁钰气得脸色通红,却碍于场合,无法发作。
魏德妃见朱祁镇和太后受辱,忍不住在帘后尖声道:
“尔等蛮夷,不知礼数!我大明陛下乃真龙天子,威加海内,岂是尔等可以妄加评论的!”
梁贵立刻反唇相讥,语气轻佻:
“哦?这位娘娘倒是忠心护主。只是不知,若真龙天子……哈哈,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
他故意留下半句,其暗讽朱祁镇能力不足之意,让在场所有大明臣子都怒不可遏。
朱祁镇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殿内气氛剑拔弩张。
也先见状,知道火候已到,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打破了僵局:
“陛下,太后,何必为口舌之争伤了两家和气?我等草原粗人,不会说话,还望海涵。今日,也先带来一件我瓦剌的宝物,名曰七星锁,乃七颗异铁打造的星辰,以玄奥机括相连,环环相扣,据说内藏长生天之秘。”
他身后随从捧上一个紫檀木盒,打开后,只见里面并非九连环,而是七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却都刻满神秘纹路的暗沉铁块,它们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方式嵌合勾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浑然天成的球体,看不出任何明显的锁孔或接口,唯有几处细微的凸起和凹陷,仿佛暗合某种星辰轨迹。
“此物在我瓦剌,唯有最具智慧的长老方能窥其门径。”
也先目光扫过大明百官,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久闻大明人才辈出,博学广识,不知今日在座诸位,可有贤才能解开此七星锁,让我等草原之人,也见识一下天朝上国的智慧?”
木盒被放置在御阶之下。百官面面相觑,几位自诩精通机巧的官员上前仔细查看,皆是眉头紧锁,摇头叹息。这七星锁结构之精妙,远超寻常九连环,那些铁块之间的连接方式闻所未闻,根本无从下手。
若强行破坏,只怕会损毁宝物,更丢了大明颜面。
朱祁镇看着束手无策的臣子们,脸色愈发难看。王振也急得暗自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