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的雨,终于停了。冬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惨白,照在湿漉漉的街面上,却驱不散成都城中那股暗流涌动的紧张气氛。
《大秦报》上那篇褒奖王谨的文章,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的涟漪正在权力结构的深处扩散。
程理没有急于动手。他在等,等一个能将田茂及其党羽一网打尽的最佳时机,也在等来自咸阳的明确授权。他深知,对付田茂这种盘根错节的地方豪强,必须雷霆万钧,不能给他任何喘息和反扑的机会。
时机很快到来。那个在户曹自首的书佐,提供了关键信息:田氏将于次日夜,利用柏灌水水道,运送一批价值极高的蜀锦和朱砂前往下游,交接的除了老面孔,似乎还有一位田氏在本郡之外的重要合作伙伴会亲自到场验货。
与此同时,咸阳的快马也带来了扶苏的指令:“授尔临机专断之权,证据确凿,即可行动,务必一击即中,震慑全郡!”
程理不再犹豫。
次日,夜幕低垂,寒风凛冽。柏灌水那条隐秘的岔流,芦苇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水下船桨划动和岸边人马细微的呼吸声。
程理亲自带队,数十名精心挑选的、绝对忠诚的税吏和郡兵,早已埋伏在芦苇荡深处和码头周围的制高点。他们屏息凝神,如同等待猎物的豹子。
子时刚过,几条没有悬挂任何标识、吃水颇深的小船,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岔流,向着预定的私人码头靠拢。码头上,几个黑影早已等候多时,其中一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显然不是寻常胥吏。
就在船上的人开始卸货,码头上的黑影上前验看,双方低声交谈之际——
“动手!”程理一声令下!
刹那间,火把骤然亮起,将小小的码头照得如同白昼!
“奉令稽查!所有人等,原地不动!”税吏和郡兵们如猛虎下山,从四面八方涌出,迅速控制了码头和船只。
现场一片混乱。船工吓得瘫软在地,码头上接应的胥吏面无人色,那个华服男子则惊怒交加,试图后退,却被两名魁梧的郡兵死死按住。
“田茂何在?!”程理大步上前,目光锐利如刀,扫视全场。他注意到,田茂本人并未亲自到场。
“程…程理!”一名被按住的仓曹胥吏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你竟敢私自调兵,围堵良民!我要去郡守府告你!”
“良民?”程理冷笑一声,指着船上那些捆扎整齐、印有“锦华轩”标记的蜀锦和朱砂,“尔等深夜于此,交易大宗货物,绕开关卡,逃避税赋,勾结胥吏,人赃并获!还敢妄称良民?!”
他不再理会那胥吏的叫嚣,直接走到那华服男子面前:“你是何人?与田茂是何关系?”
那男子脸色铁青,闭口不言。
就在这时,一名税吏从船上搜出了一卷用油布包裹的账册,快步呈给程理:“曹掾!暗账!记录了他们多次走私交易的时间、货物、金额,还有…分润给这些胥吏的明细!”
证据确凿!
程理举起那卷暗账,对着码头上的所有人,声音朗朗,压过了风声和水声:“田茂勾结胥吏,绕关走私,偷漏国税,证据确凿!尔等皆为从犯!拿下!”
反抗是徒劳的。在绝对的力量和铁证面前,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被捆缚起来。那个华服男子,在挣扎中被扯破了外袍,露出了内里一枚代表旧齐田氏核心成员的玉佩。
程理心中了然,田茂不仅在本郡走私,还与旧齐本家保持着密切的非法贸易往来。这条线,牵出的可能不止是蜀郡一地的蛀虫。
消息很快传回了成都城内。
当程理押解着人犯、查抄的货物和那卷至关重要的暗账回到市税曹时,天色已近黎明。他立刻行文郡守府,要求其协同,立即查封锦华轩、盐泉号、百草堂等涉案商号,缉拿主犯田茂。
郡守府内,原本态度暧昧的郡守和几位主要功曹,在听到柏灌水人赃并获、暗账起获的消息后,态度瞬间发生了逆转。他们深知,此事已再无转圜余地,若再包庇田茂,自身难保。
天刚蒙蒙亮,大队郡兵便包围了田府。
然而,当程理和郡守府的官吏闯入田府时,却发现田茂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惊慌失措或负隅顽抗。他穿着一身整洁的深衣,静静地坐在正堂之中,面前摆着一壶酒,两个酒杯。
“程曹掾,辛苦了。”田茂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有一丝解脱,“老夫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还是栽在你这个年轻人手里。”
程理看着他,沉声道:“田茂,你可知罪?”
“罪?”田茂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无尽的嘲讽与苍凉,“在这蜀郡,我田家经营数代,疏通水利,安抚夷人,繁荣商贸…没有我田家,哪有成都今日之繁华?朝廷一来,便要夺我基业,加我重税…究竟是谁有罪?”
他猛地灌下一杯酒,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程理,你以为扳倒我田茂,这商税就能顺利推行了?你以为这蜀郡,就只有一个田茂?这天下,恨你们秦廷,恨你们苛政的人,数不胜数!你们堵不住的!”
他的目光越过程理,仿佛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声音变得低沉而诡异:“我在下面…等着看…看这巍巍大秦,如何在扶苏的领导下二世而亡!哈哈哈——”
又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笑声未落,田茂突然身体一僵,嘴角溢出一缕黑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竟早已服下剧毒!
程理看着田茂的尸体,眉头紧锁。景骏撞柱,田茂服毒…这些地方豪强的首领,在失败时都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并留下了几乎相同的诅咒。
这不仅仅是利益的对抗,更是两种秩序、两种理念的碰撞。他们的死,真的能终结这一切吗?还是说,这仅仅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预演?
成都城的天空渐渐亮起,但阳光似乎无法完全驱散弥漫在城中的那层无形的阴霾。田茂虽死,他留下的庞大网络和那句“二世而亡”的诅咒,却像一颗种子,埋在了许多人的心底。
程理知道,蜀郡的商税之争,以田茂的覆灭暂告一段落,但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尽快清理余毒,稳定局面,并向咸阳详细汇报这里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些令人不安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