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下来时,瓦房的烟囱正冒着笔直的烟。林薇用抹布擦着新糊的窗纸,哈气在玻璃上凝成白雾,映着外面簌簌飘落的雪花,像幅素净的画。
“陆衍,把炕再烧热点呗?”她回头喊,话音刚落,院门口就传来怯生生的声音。
“林姐……衍哥……”
强子站在雪地里,棉袄扣子扣错了两颗,冻得鼻尖通红,手里攥着个用油布裹紧的包裹,像只受惊的兔子。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自王翠花被押去县里后,强子已经半个月没露面了。
“进来再说。”陆衍把他拉进厨房,灶膛里的火光舔着柴禾,噼啪作响。强子的脚刚沾到地暖,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包裹从怀里滚出来,散开的刹那,林薇倒吸一口凉气。
里面是半本旧账本,几张皱巴巴的票据,还有一叠写满字的草纸。最上面那张,赫然写着“举报信”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我娘……我娘在县里托人带信,”强子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筛子,“她说这些是证据,能证明你们……你们用废品站零件做泵是投机倒把,盖瓦房占的是她家祖产……让我交到县革委会去。”
林薇拿起那叠草纸,指尖冰凉。王翠花的字迹像鸡爪挠过,却把事情编得有鼻子有眼——说陆衍退伍时私藏了部队物资,说林薇是从城里跑出来的“问题分子”,连上次用轮胎内胆做密封圈的事,都被写成“盗窃集体财产”。
“她还说,”强子的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掉,“要是我不送,她就在看守所里……绝食……”
灶膛里的火“噼啪”爆了声,火星溅在青砖上,很快熄灭。陆衍拿起那半本旧账本,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那是生产队三年前的账,被王翠花撕去了关键几页,剩下的全是断章取义的只言片语。
“她这是铁了心要把我们拖下水。”林薇的声音发紧,却没乱分寸,“这些东西看着唬人,实则漏洞百出。账本缺页,票据日期对不上,举报信里的事,没一件能找到第二个证人。”
“可……可县革委会要是信了呢?”强子捂着脸哭,“我娘说,那边有人认识她娘家侄子,能帮着‘运作’……”
“运作?”陆衍冷笑一声,把草纸揉成一团扔进灶膛,火苗腾地窜起来,吞噬着那些歪扭的字迹,“她以为现在还是十年前?诬告是要负代价的。”
雪越下越大,压得院墙外的树枝咯吱作响。林薇看着强子冻得发紫的嘴唇,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从柜里拿出件半旧的棉袄:“先穿上。这事不怪你,是你娘逼你的。”
强子愣了愣,接过棉袄时,指腹触到布面下的棉絮,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林姐,我真不想害你们……我娘她就是……就是太想回家了……”
陆衍往灶里添了根柴,火光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县革委会那边,我去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林薇立刻说,“这事因我而起,我必须去。”
“不行。”陆衍抬头看她,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留在家,把建房的所有手续再理一遍,包括公社的批文、队里的地契、买材料的票据,一样都不能少。万一他们真来人查,得有东西能证明清白。”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放心,我认识县武装部的老战友,他能帮着递句话。”
强子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给陆衍:“这是我娘藏在炕洞里的,说要是告不成,就用这个……”
是枚锈迹斑斑的铁钉,尖头上缠着点棉花,闻着有股煤油味。
林薇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王翠花是想,万一诬告不成,就制造“意外”?
“你先在这儿待着。”陆衍把铁钉扔进灶膛,火星溅得更高,“等我从县里回来再说。”
他披上军大衣就要走,林薇突然拉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路上小心。”
陆衍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她时,眼里的冰棱似乎化了些:“嗯。”
门“吱呀”一声关上,寒风卷着雪花灌进来,林薇赶紧把门闩插上。灶膛里的火还在烧,举报信的灰烬在锅底打着旋,像个狰狞的笑。
强子缩在灶台边,看着墙上新贴的“福”字,突然小声说:“林姐,我娘以前不是这样的……我爹没走的时候,她还会给我做糖人……”
林薇没说话,只是往他手里塞了个烤红薯。红薯的甜香混着煤烟味,在小小的厨房里弥漫开来。
雪还在下,覆盖了屋顶,覆盖了菜地,也覆盖了远处的路。林薇站在窗前,看着陆衍的身影消失在雪幕里,军绿色的大衣像片顽强的叶子,在白茫茫的天地间移动。
她知道,这场由王翠花掀起的风波,还没到结束的时候。但只要他们站在一处,守住手里的证据,守住心里的底气,再深的雪,也总有融化的那天。
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下去,林薇添了块柴,火光重新亮起来,映着她眼里的光,像雪地里不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