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接到精神病院的电话,”队长将一份文件放在他桌上,“韩冬绝食四天了。”
陈默拿起文件,是韩冬的监护情况报告。上面记录着他被转移到市精神病院进行强制心理评估后的情况——拒绝进食,拒绝交流,大部分时间面对墙壁静坐。
“他想用这种方式完成他最后的‘殉道’。”队长声音低沉,“媒体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消息,已经开始有记者在医院外面蹲守了。”
陈默放下文件。他知道韩冬想要什么——一个悲壮的结局,让他的“正义”理念在死亡中得到升华,成为某些人心中不朽的符号。
“我去看看。”陈默说。
市精神病院的高危监护病房。透过厚重的防爆玻璃,陈默看到韩冬穿着约束衣,坐在床沿,背对着门口。他比被捕时更加消瘦,脸颊凹陷,但脊背依然挺直,带着一种固执的僵硬。
陈默推门走进病房。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某种压抑的气息。他拉过一把椅子,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坐下。
“外面的阳光很好。”陈默开口,声音平静,“龙塘村那边,新的净水系统已经开始安装了。”
韩冬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省里的调查组重启了对振华化工污染的调查,郑国锋也被正式立案侦查。这一次,证据很充分。”陈默继续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周振华虽然死了,但他的公司会被追责,受害者家属可能会得到一些赔偿。”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韩冬的反应。“你家乡的那些乡亲,他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某个人的死亡,而是干净的饮用水,是治病的钱,是活下去的希望。你杀了那么多人,但这些,你给不了他们。”
韩冬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你以为你的死能证明什么?”陈默的声音依然平稳,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证明你的理念正确?还是证明这个体系无可救药?不,你的死只会让你的父母失去儿子,让龙塘村少了一个可能为他们奔走呼号的知识分子。你的死,除了满足你自己悲情英雄的幻想,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
韩冬猛地转过头,眼睛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陈默,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那眼神里有愤怒,有被戳穿痛处的狼狈,还有深不见底的痛苦。
“活着,”陈默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活着面对审判,活着在监狱里看着这个世界会不会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而变得更好,或者更糟。这才是真正的勇气。死亡,是最容易的逃避。”
说完这些,陈默站起身,没有再看韩冬,径直离开了病房。
他不知道这番话能起到多少作用。有些执念根深蒂固,非言语能够化解。
两天后,队长告诉陈默,韩冬开始进食了。
“他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了一份报纸,上面刊登了振华化工被查封、龙塘村启动环境修复的新闻。”队长语气复杂,“看完之后,他就要求吃饭了。”
陈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知道,让韩冬选择活下去的,不是他的劝说,而是那一点点看似微不足道的、现实层面的改变。这或许是对“正义”另一种形式的诠释。
一个月后,“正义悖论”案开庭审理。由于案件社会影响巨大,审理过程备受关注。韩冬在法庭上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平静,他对所有指控均表示认罪,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护,只是在最后陈述时说:
“我选择了错误的方式去追寻正确的东西。我的行为带来了更多的仇恨和分裂,我对此表示忏悔。但我依然希望,这个案子能像一面镜子,让所有人看到我们社会中那些亟待疗愈的伤口。正义不应该由个人手持利刃去实现,它应该如同阳光,普照每一个角落,无论贫富,无论强弱。”
他的话语在庄严肃穆的法庭里回荡,少了几分偏执,多了几分沉痛。
最终,韩冬因犯故意杀人罪、传授犯罪方法罪等多项罪名,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法槌落下的瞬间,旁听席上传来压抑的哭泣声,不知是来自受害者的家属,还是韩冬那苍老了许多的父母。
审判结束了。但陈默知道,这个案子所引发的思考远未停止。
那天晚上,他加完班走出市局大楼,夜风微凉。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街灯下——是虞倩。
“陈工,”虞倩走上前,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看你办公室灯还亮着,泡了点安神茶。”
陈默有些意外,接过保温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谢谢。”
两人并肩走在寂静的街道上。沉默片刻后,虞倩轻声问:“陈工,你觉得……我们赢了吗?”
陈默看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缓缓呼出一口气。
“我们没有输。”他说,“守住了程序的正义,将罪犯绳之以法,这就是我们的职责。但要说赢……”他摇了摇头,“当一个人需要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去呼唤公义时,当那么多人为此欢呼时,就没有真正的赢家。”
虞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个案子像一场高烧,”陈默继续道,“韩冬是病毒,但滋生病毒的,是社会的病灶。我们扑灭了这次的高烧,但如果不清理病灶,下一次可能会更严重。”
“所以我们的工作永远做不完。”虞倩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属于年轻一代警察的清澈和坚定。
“是啊,永远做不完。”陈默也微微扬起了嘴角。
他抬头望向夜空,几颗星星在都市的光污染中顽强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就像秩序与公理,有时会被混乱与不公遮蔽,但它们始终在那里,需要有人去守护,去擦拭。
前方的路还很长,下一个案件已经在等待。但此刻,握着手中那杯温热的茶,走在并肩作战的同伴身边,陈默感到一种沉静的力量重新充盈内心。
他知道,无论未来面对怎样的黑暗与悖论,他都将沿着这条艰难却必须坚持的道路,一直走下去。
陈默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这座被夜色笼罩的城市。远处的霓虹灯依旧闪烁,车流如织,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只有他知道,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那些关于正义与罪恶、法律与私刑的拷问,从未停止。
韩冬的案件已经过去三个月了。死刑缓期执行的判决,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湖中,激起的涟漪正在慢慢平息。网络上的狂欢早已被新的热点取代,媒体的聚光灯也转向了别处。生活似乎回到了它原有的轨道。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局里组织了几次关于“程序正义与实体正义”的研讨会,请来了法学专家、心理学家和社会学者。讨论很激烈,有时甚至充满火药味。陈默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看着那些年轻警员脸上困惑与思考交织的表情。
他知道,韩冬案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司法体系中的某些裂痕,也照见了每个人内心对正义的不同理解。
这天下午,他收到了一封邮件。发件人地址很陌生,主题只有两个字:“谢谢”。
邮件内容很简短:
“陈警官,我是龙塘村的一个村民。我们村的净水系统已经投入使用三个月了,水质检测全部达标。孩子们身上起的红疹慢慢消了。虽然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但至少我们看到了希望。谢谢你做的一切。”
没有署名,但字里行间透着质朴的真挚。
陈默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然后轻轻移动鼠标,将邮件归档到一个名为“意义”的文件夹里。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队长站在门口,脸色凝重。
“刚接到报案,”队长的声音低沉,“城南发现一具尸体,死状很诡异。”
陈默立刻站起身,所有的思绪瞬间收敛。他拿起外套,动作流畅而自然。
“什么情况?”
“死者是一名成功的民营企业家,慈善家,社会声誉很好。但尸体被发现时,全身被涂满金色的油漆,摆成一个跪拜的姿势,面前放着一本翻开的《资本论》。”
陈默的眉头微微蹙起。这显然不是普通的凶杀案。
“现场还留有一张卡片,上面打印着一行字:‘镀金的罪孽,终将剥落’。”
新的谜题,新的挑战。罪恶从不因一个案件的终结而消失,它只会改头换面,以新的形式出现。
虞倩已经等在警车旁,手里拿着现场勘查箱。看到陈默,她点了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
“走吧。”陈默拉开车门。
警车驶出市局大院,汇入车流。陈默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忽然想起了韩冬在法庭上的最后陈述:“正义不应该由个人手持利刃去实现,它应该如同阳光,普照每一个角落。”
阳光终会驱散阴霾,但在那之前,必须有人愿意站在阴影中,守护光明。
他收回目光,看向前方。
新的案件在等待,新的真相需要揭开。而他和他的战友们,将继续在这条扞卫法律与正义的道路上,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正义悖论》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