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陈长生便已起身。
并非自然醒转,而是被腹中一股熟悉的、绵长而顽固的空虚感唤醒。饥饿如同附骨之疽,经过一夜的发酵,变得更加清晰难耐。
他沉默地走到墙角米缸边,掀开盖子。缸底那点可怜的糙米混杂着麸皮,又浅下去一层,最多还能支撑两三日。他盖回盖子,目光扫过灶台。
那里,空荡荡的盐罐格外刺眼。罐口边缘连最后一点泛白的咸涩痕迹都已被舔舐干净,光滑得像是被水冲刷了千百年的鹅卵石。
盐。
这个平日里最不起眼、甚至不会多看一眼的东西,此刻却成了比黄金更珍贵的硬通货,掐住了整个小镇生存的咽喉。
他记得前几天分发兽肉时,人们眼中除了对肉食的渴望,更深处还隐藏着一种更隐晦的焦躁——那是身体本能对盐分的渴求。长时间缺盐,人会变得无力、浮肿,最终在虚弱中慢慢走向死亡。这比直接的饥饿更是一种缓慢而痛苦的折磨。
他推开屋门,清晨凛冽的空气涌入,带着一股万物凋敝的寒意。他没有立刻前往铁山家,而是先绕到屋后,查看了前几天设置的一个简易陷阱——几根削尖的树枝,一个绳套。陷阱空空如也,连根兽毛都没沾到。
山林的馈赠,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竭。
他走到镇子中央的水井边。几个早起的妇人正在打水,看到他过来,动作立刻变得僵硬迟缓,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打完水便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不幸。
陈长生目光扫过她们蜡黄的、隐约有些虚浮的面庞——那是缺盐的早期征兆。
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铁山的家。
推开那扇虚掩的院门,铁山已经坐在了门槛上。他今天没有打磨猎刀,只是佝偻着背,望着院子里一洼浑浊的积水发呆。深陷的眼窝里,那昨日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光,似乎又黯淡了不少,重新被麻木和疲惫占据。听到脚步声,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眼神空洞。
“盐没了。”陈长生开门见山,声音打破清晨的沉寂。
铁山的身躯几不可查地震动了一下,空洞的眼神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聚焦。他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发出沙哑的气音:“……嗯。”
沉默再次降临,比晨雾更加沉重。
“哪里能弄到?”陈长生问。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依旧有限,这种关乎生存渠道的信息,必须依赖铁山这样的老镇民。
铁山沉默了更久,久到陈长生以为他又会变回那尊石雕。 finally, 他才极其艰难地、仿佛每个字都耗尽了力气般说道:
“…往西…三十里…黑岩沟…”
“…以前…有个…私下换东西的…黑市点…”
“…兵灾后…不知道…还有没有…”
“…路上…不太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混不清,带着深深的忌惮和无力。显然,那条路和那个地方,都代表着极大的风险。
黑岩沟。黑市。三十里。不太平。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足以让任何人心生寒意。
陈长生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看了一眼铁山那依旧虚弱不堪、连站起来都费力的状态,心中已然明了。
“你守着镇子。”他说道,语气不容置疑,“我去。”
铁山猛地抬起头,看向陈长生,空洞的眼神里骤然闪过一丝剧烈的波动,是惊愕,是不敢置信,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察觉的担忧。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比如“太危险”,比如“你一个人不行”,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了更深的颓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他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如今却连握紧刀柄都困难的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自嘲又像是痛苦的声响,最终,只极其沉闷地挤出一个字:
“……嗯。”
陈长生不再多言,转身离开院子。
他回到自己屋里,开始做最简单的准备。
一个空了的水囊。
几块用树叶包好的、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粮馍馍——这是最后的口粮。
那柄打磨锋利的柴刀,别在腰后。
还有那柄从溃兵身上得来的、刃口有些卷边的猎刀,插在靴筒里。
这就是他的全部行囊。
他走出屋子,再次经过水井边。打水的妇人已经散去,只有一个半大的孩子蹲在井边玩泥巴,孩子抬头看到他,吓得手里的泥巴都掉了,连滚带爬地跑回家。
陈长生面无表情,脚步未停。
他来到镇子西头的出口。这里比镇内更加荒凉,道路蜿蜒消失在一片枯黄的草甸和起伏的丘陵之后,远处是连绵的、灰暗的山峦轮廓。
三十里黑岩沟。
他停下脚步,最后回望了一眼死寂的栖霞镇。低矮的屋舍,冒不起炊烟的烟囱,以及那无形的、压在每个人心头的生存重压。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绝望味道的空气,毅然转过身,迈开了脚步。
脚步沉稳,踏在干硬龟裂的土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身影很快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融入了那片更加荒芜、危险的土地。
他离开后不久,铁山拖着那条伤腿,艰难地挪到了镇西口,倚靠在一截断裂的土墙上,远远地望着陈长生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那双麻木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草,打着旋儿。
小镇依旧死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所有人都隐约知道,那个带来恐惧也带来食物的外乡人,又一次离开了。
而这一次,他带走的,是所有人最后的、微薄的希望。
换不回盐,栖霞镇或许不会立刻毁灭,但会在无声的虚弱中,慢慢枯萎,直至彻底消亡。
盐巴,在这一刻,重逾千金。
而希望,如同那条通往黑岩沟的荒芜之路,渺茫而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