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荷花”——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荷花弄。17号。
巷子死寂。那扇剥蚀的木门紧闭着,吞没了张阿婆,吞没了那袋冰饮,也吞没了门后那些窸窣蠕动的阴影和昏黄的光。它现在只是一块竖立的、沉默的朽木,嵌在斑驳的墙里,普通得令人心寒。
可我刚才看见了。我看见了!
冰冷的恐惧攥紧了我的心脏,挤压着,每一次搏动都又沉又涩,泵出的仿佛是冰碴子。喉咙干得发疼,像被砂纸磨过。我想吞咽,却连唾液都冻结了。那股混合着馊腐与焦灰的气味,浓郁得令人窒息,它不再仅仅萦绕在鼻端,而是粘附在我的皮肤上,钻进头发里,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要具象成一块湿冷的裹尸布。
跑。
这个念头像受惊的鱼,猛地窜起。
离开这里,跑回我的超市,锁上门,钻进被子,明天太阳升起时,这一切或许就只是一场噩梦。我可以继续我的生活,我的爱心冰柜,顶多……顶多不再在夜里摆放东西。
但我的脚像被这坑洼的石板地生了根。那扇门钉死了我的视线。
里面是什么?
那些“热”是什么?“他们”是谁?
张阿婆那双空洞浑浊、深处却燃着非人幽光的眼睛,又一次在我脑海里浮现。还有指尖触碰到她手臂时,那股毁灭性的、属于无数人的濒死洪流……
这不是偷窃。绝不是。
这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黑暗到极致的东西。
我不能走。
这个念头更微弱,却更执拗,从恐惧的冰层下顽强地钻出来。我必须知道。如果我现在转身逃跑,这扇门,门后的东西,会变成我一辈子的梦魇,它会永远盘踞在我生活的阴影里,在每个深夜探出冰冷的触须。
巷子两侧的高墙沉默地倾轧下来,头顶是一线狭窄的、被城市光害染成污浊橘红色的天。空气完全凝固了,闷热潮湿,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血管壁的微弱声响,还有牙齿不受控制磕碰的细碎“嘚嘚”声。
我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从那个废弃的陶缸后面挪出来。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傀儡。每一步都轻得不能再轻,鞋底几乎擦着地面滑动,生怕惊动那扇门,惊动这死巷里任何可能存在的……东西。
越靠近,那股气味越浓烈。不再是单纯的馊酸和霉味,里面清晰地混杂着一种……类似电路板烧焦后的刺鼻塑料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高温炙烤有机物后残留的、令人作呕的微甜焦臭。
我的胃又开始痉挛,酸液一阵阵上涌。
距离那扇门还有五六米时,我停了下来,背紧紧贴住冰冷潮湿、长满滑腻苔藓的墙壁,大口地、无声地喘息。冷汗浸透的t恤粘在背上,冰得我直哆嗦。
侧耳倾听。
死一样的寂静。
没有喘息,没有拧水的窸窣声,没有脚步声,甚至连风声都没有。刚才门开时传出的所有声响,都消失了。仿佛那只是一个为了引诱我靠近而设下的、短暂开启的陷阱入口。
只有我的心跳,擂鼓一样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让我恐慌。
不,不对。
我屏住呼吸,将全部的注意力凝聚到耳朵上。
有一种……极其低频的、持续不断的……嗡鸣。
非常轻微,几乎要融入血液流动的噪音里。但它存在,像无数细小的蚊蚋在颅内振翅,又像是某种大型电器在极远处低负荷运行。它让我的牙根发酸,太阳穴隐隐作痛。
这嗡鸣,是从门后传来的。
还有……温度。
我猛地意识到,我贴着墙壁的脊背,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潮湿和阴冷。就在正对那扇门区域的墙壁,正透出一种极其微弱、却绝不属于夏夜的……温热。
一种沉闷的、被厚重东西隔绝着的、无处散逸的……热。
冰柜里的东西,是为了“解热”?
这个想法让我头皮发炸。
我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血腥味。不能再等了。我必须看到里面。我必须知道那昏黄的光线下,那窸窣声响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这破旧的门板一定有缝隙。那些剥落的漆皮,朽坏的木头……
我猫下腰,像个小偷一样,利用地上杂物的阴影作为掩护,一点点蹭到门边。嗡鸣声似乎更清晰了一点,那股复杂的恶臭几乎让我晕厥。墙壁透出的温热感也更明显了,烘着我的侧脸。
我跪倒在门边的地上,不顾石板的污秽,颤抖着,将眼睛一点点凑向门板上一道最宽的裂缝。
裂缝里没有光透出。里面似乎是黑的。
但当我将眼睛完全贴上去,努力调整焦距时——
嗡!
那低频的嗡鸣瞬间放大了无数倍,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直刺脑髓!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几秒钟后,瞳孔适应了昏暗,借着从裂缝渗入的极其微弱的、不知来源的光线,我勉强能分辨出里面的景象。
是一个极小的、破败的院子,或者说,曾经是院子。现在地面没有泥土,只有黑乎乎的、湿漉漉的反光,像是长期被某种液体浸泡着。正对着门的,是一间低矮的平房,窗户被木板钉死了,密不透风。
而就在那房门前的空地上——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瞬间冻僵。
蛇皮袋敞开着口,倒在湿漉漉的地上。里面的矿泉水瓶和冰棍盒子散落出来一些。
张阿婆佝偻着背,站在旁边。她手里正拿着一根已经开始融化的老冰棍,那黏腻的糖水滴落在黑色的地面上,瞬间就被吸收,只留下更深暗的痕迹。
她的面前……
影影绰绰。
不止一个。
很多个。
模糊的、人形的轮廓。它们比门缝里惊鸿一瞥时更加清晰,却依旧没有真正的实体,像是由浓度不一的烟雾和阴影扭曲糅合而成,勉强维持着人的形态。它们微微晃动着,相互挨挤,占据了大半个狭小的院落。
没有五官,没有清晰的四肢。
但它们共同传递出一种极致的情感——一种焚烧一切的、绝望的焦渴。
张阿婆麻木地将手里的冰棍递向离她最近的一个影子。
那影子“接”住了。
没有手,冰棍却悬浮在半空,然后,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融化,消失。不是滴落,是被吸收了,连同那点可怜的冷气,一起被吞噬殆尽。
融化的速度快的不可思议,仿佛那不是冰棍,而是一小块扔进炼钢炉的雪。
影子似乎……凝实了极其微弱的一丝,但那股躁动不安的焦渴感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清晰地传递出来——不够!远远不够!
张阿婆又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她的手似乎根本不怕那点低温——将水倾倒向另一个影子。
水流没有落地,而是在空中就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攫取、汽化,变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被贪婪地吸噬一空。
同样的过程。吞噬,然后更深的、更绝望的焦渴反馈回来。
“不够……还不够……”
张阿婆嘶哑的、磨损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不是在抱怨,而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她像个流水线上麻木的工人,重复着拾取、递送的动作。冰棍,水瓶,冰瓶……每一样东西都在被那些影子以惊人的速度消耗。
而那些影子,在吞噬了那一点点可怜的低温慰藉后,非但没有满足,反而更加躁动,它们扭曲翻滚的幅度变大,那股无形的、焚烧般的炽热感和濒死的绝望情绪,如同实质的波涛,一波波冲击着我的感官。
我甚至能“听”到它们无声的、集体的哀嚎,混杂在那低频的嗡鸣里,折磨着我的神经。
这就是“他们”。这就是“热”。
这些根本就不是活人!它们是……是某种滞留的、被高温和干渴永恒折磨的……残响!是无数中暑濒死瞬间凝聚成的恐怖集合体!
而张阿婆……她在“喂”它们。用我冰柜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冰饮。
这怎么可能够?!这根本是杯水车薪!是往烧红的烙铁上滴一滴水!
极致的恐惧攫住了我,但在这恐惧的深处,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明悟升腾起来。我之前的愤怒和鄙夷显得多么可笑,多么无知!
我目睹的不是贪婪,是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无望的……仪式?或者……职责?
就在这时,一个刚刚“吞噬”了一整瓶冰水的影子,似乎因为那瞬间的刺激,猛地剧烈扭动起来,它那模糊的“头部”位置,骤然亮起两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
针尖般的、冰冷的幽光。
和张阿婆眼睛里的一模一样!
那幽光闪烁了一下,仿佛“看”穿了我面前的裂缝。
紧接着,院子里所有蠕动的影子,动作齐齐一滞。
张阿婆递出半瓶水的动作,也猛地停住了。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
转过了头。
那双空洞浑浊、深处燃烧着幽光的眼睛,穿透门板的缝隙,精准无比地……
钉在了我的眼睛上。
时间凝固了。
嗡鸣声、影子无声的哀嚎、我自己的心跳……所有声音瞬间被抽离。
世界只剩下那双眼睛,隔着朽木,死死地盯着我。
冰冷。死寂。没有任何情绪。
却比任何狰狞的恐吓都更令人绝望。
她看见我了。
她知道我在这里。
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