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遥远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电梯嗡鸣,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紧绷的神经。
它响了?真的有电梯在动?在这座空无一人的坟墓里?
我猛地从工位上弹起来,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希望像一簇微弱的鬼火,在无边的黑暗中徒劳地闪烁了一下。有人?有东西上来了?
是救援?还是……别的什么来“验收”的存在?
我死死盯着电梯间方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耳朵竖起到极致,捕捉着任何一丝声响。
然而,那嗡鸣只响了一次,便再无声息。仿佛刚才只是这座钢铁巨兽无意识的、冰冷的肠胃蠕动。
死寂重新压了下来,更沉,更重,几乎要碾碎我的骨头。
唯一的声响,是我粗重、湿漉漉的喘息,还有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不是幻觉。
那声嗡鸣不是。屏幕上这密密麻麻的、来自“阳间”的邮件更不是。
我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将视线重新拉回面前的显示器。
光标还在那个客户邮件的回复框里闪烁着,无声地催促。旁边,报销系统“支付完成”的绿色标记刺眼地亮着。hR李的那句“欢迎回来……”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烙在屏幕中央。
生命支付……
仲裁……赔偿金……
他们压榨员工的底气……
一个个碎片在我几乎沸腾的脑浆里疯狂碰撞、重组。
底气?
他们的底气,从来不只是法律漏洞,不只是hR的恐吓,不只是耗死你的拖字诀。
他们的底气,是这座城市里无数个亮到深夜的工位,是无数句“年轻人要克服困难”,是无数笔看似自愿的“垫付”——垫付时间,垫付健康,垫付人际关系,最后,甚至能垫付掉你那点微不足道的、法律赋予的“公平”!
而眼前这一切,就是这架吃人机器最赤裸、最终极的形态!它剥掉了所有伪饰,露出了里面冰冷运行的、非人的齿轮!它甚至不需要你在物理意义上死亡,它只需要你的“生命”被纳入它的结算系统,你就成了它永恒运转的一部分,一个永远亮着的Id,一个源源不断产生价值(或者麻烦)的虚拟员工!
那笔仲裁赢来的钱,根本不是什么赔偿金!
那是卖身钱!
是我亲手签收的、用自己未来可能拥有的所有时间、所有活力、所有“生”的意义换来的……第一笔,也是最后一笔“薪酬”!
所以公司能名目张胆!所以他们有恃无恐!
因为你抗争到底换来的最好结果,早就在另一个维度被标好了价格,等着你自己来领取,来“被支付”!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愚弄、彻底吞噬的愤怒,像岩浆一样在我体内爆发了。
“啊——!!!”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抡起胳膊,狠狠砸向那台散发着不祥白光的显示器!
“砰!”
一声闷响。显示器晃了晃,屏幕闪烁了几下,居然没灭!那行字,那些邮件,依旧顽固地停留在那里,像是在嘲笑我的徒劳。
“滚!滚开!我不是!我不是你的东西!”我疯了一样,双手抓住显示器的边框,想要把它从桌子上拔起来砸烂!
但它像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我又去拔主机电源,扯网线,疯狂地拍打键盘!
没用。什么都没用。
机器冰冷地运行着,对我的暴怒无动于衷。报销系统的界面甚至自动刷新了一下,弹出一条新的消息:“您的差旅补助1000元已发放至薪酬账户,请注意查收。”
薪酬账户?我哪还有什么薪酬账户!
我喘着粗气停下来,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一片刺痛。绝望像冰水,浇灭了我最后的疯狂。
怎么办?怎么办?!
报警?手机没有信号。呼救?这地方空得连鬼都没有。砸机器?根本毁不掉。
我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密密麻麻的邮件上。
“……今天下班前必须给出方案。”
下班……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脑海。
下班时间!到了下班时间,会怎么样?
这个诡异的“公司”会不会……“下班”?这台机器会不会暂时停止运转?我能不能找到机会出去?
就像它因为“诸事不宜”而“放假”一样,它会不会也遵守着某种固定的“作息”?
这是唯一的希望了。一个荒谬到极点的希望。
我看向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上午10点23分。
距离通常的下班时间下午6点,还有将近8个小时。
8个小时。我要在这个鬼地方,在这个亮着灯的工位上,待8个小时?
和这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的邮件、流程待在一起?
和那句“用您的生命支付的”通知待在一起?
一股寒意顺着尾椎骨爬上来。
但我没有别的选择。等待,是唯一看似有可能存在出口的路。
我颤抖着,慢慢坐回了那张椅子。椅子的滑轮因为我的动作轻微地响了一下,在这绝对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强迫自己不再去看hR的那条消息,也不去看那该死的报销记录。我把目光聚焦在那些工作邮件上。
新疆项目……客户反馈……方案……
这些东西此刻看起来不再仅仅是诡异,更是一种沉重的、实实在在的压力。如果……如果我不处理,会怎么样?那个“客户”会不会有进一步的“反馈”?那个“上司老王”会不会发出“警告”?
这种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我甚至不敢离开这个工位。仿佛只要离开这圈白光笼罩的范围,外面那片无尽的黑暗就会立刻将我吞噬得连骨头都不剩。
时间,开始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缓慢流淌。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用锉刀打磨我的神经。
没有声音。没有变化。只有屏幕上的光,和外面永恒的黑暗。
偶尔,我会产生可怕的幻觉,觉得旁边那些黑洞洞的工位上,似乎慢慢浮现出一个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它们都低着头,对着黑掉的屏幕,一动不动——就像以前加班到深夜时,那些累到麻木的同事。
我猛地眨眼,它们又消失了。
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但我再也不敢看向工位之外的地方。
我只能盯着屏幕。
邮箱里的未读数字还在缓慢增加。时不时又弹出一封新的邮件,语气急切地催促着某项工作。
我像个僵硬的木偶,手指放在键盘上,却一个字母都不敢敲。
我不知道如果我回复了,会发生什么。是会被彻底拉入这个系统,还是……会触怒什么?
这种未知的恐惧几乎让我崩溃。
煎熬。
纯粹的、毫无希望的煎熬。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命”被一点点抽走的感觉。不是疼痛,不是疾病,而是一种彻底的“被占用”。我的思维,我的注意力,我的恐惧,我所有的精神能量,都被牢牢地钉死在这块发光的屏幕上,被那些虚无缥缈却又沉重无比的工作任务无情地消耗着。
这,就是“生命支付”的真正含义吗?
不是立刻暴毙,而是让你永远“在岗”,永远“待命”,永远被这些永远处理不完的“工作”吸食殆尽?
时间走到了下午5点50分。
窗外本应有的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在这里毫无体现。只有一片不变的、死寂的昏暗。
我的精神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但大脑却异常清醒,被恐惧刺激得异常清醒。
还有10分钟。
会发生什么?
5点55分。
电脑屏幕上的所有窗口,忽然毫无征兆地同时闪烁了一下!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5点57分。
那些打开的邮件窗口、oA系统、聊天软件……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自动关闭。速度很快,却很有序,像是有一套无形的程序正在执行下班的流程。
5点59分。
最后一个窗口——那个显示着hR李发送的“欢迎回来……”的聊天窗口,闪烁了一下。
它没有关闭。
那行字依旧停留在屏幕中央。
然后,在整个屏幕暗下去的前一秒,那行字的下方,缓缓地、像是用血渗透出来一样,浮现出了一行新的、更小的、鲜红色的文字:
“明日工作已排期,请于上午9点准时到岗。”
“啪。”
屏幕彻底黑了。
与此同时,头顶正上方,一盏我从未注意到的、原本熄灭着的日光灯管,“滋啦”一声,猛地亮了起来!
惨白的光芒瞬间驱散了我工位周围一小片区域的黑暗,如同舞台追光达到最亮,将我牢牢地罩在中心。
这光比屏幕光更刺眼,更冰冷,照得我无所遁形。
而我周围,整层楼,依旧陷在无尽的黑暗里。
远处,传来了那熟悉的、电梯运行的嗡鸣声。
这一次,它持续着,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像是正朝着22楼而来。
我僵硬地坐在那片惨白的灯光下,浑身冰冷,听着那越来越近的、象征着“下班”的电梯运行声。
我没有动。
我知道,我走不了了。
那亮起的顶灯,不是解放的信号。
那是标记。
是告诉我,也是告诉别的什么存在——【东西】在这里。
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这座城市会继续喧嚣,迅龙科技的法律纠纷或许还会发生。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仲裁赢了。
我用它,为自己换来了一份永恒的工作。
一份需要持续用生命来垫付的、永不结束的差旅。
嗡鸣声在门外停下。
电梯到了。
“叮——”
门,缓缓滑开。
外面,是比公司内部更深的、浓稠如墨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