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5日, 农历八月廿四, 宜:嫁娶、求嗣、纳采、纳财、结网, 忌:上梁、作灶、伐木、出行、安葬。
我叫陈默。
在陕西省安康市汉滨区,这条日渐萧瑟的老街上,我家那间“老陈卤味店”已经开了二十年。招牌是父亲用上好的楠木刻的,风吹日晒,“卤”字的那一点都快掉没了,像极了店里眼下的光景。
这铺子,是我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的。都说子承父业,天经地义,可这份“业”传到我手上,却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父亲是老一辈的手艺人,他那一锅卤汁,据说从开业就没熄过火,被称为“老汤”。那味道,醇厚、霸道,却又绕指温柔,能勾得人魂牵梦萦。街坊邻居,谁家要是来了客人,必定要来斩上半只鹅,称一斤牛肉,那是待客的体面。我小时候,就常在店里那混合着几十种香料的浓郁蒸汽里写作业,听着父亲斩剁卤货那富有节奏的“咄咄”声,觉得这就是世间最安稳的声音。
可我没学到父亲的精髓。
不是不学,是学不会。同样的香料配方,我一丝不差地称量;同样的步骤,我分秒不差地遵循。可卤出来的东西,就是差那么点意思。老客们吃着,总会咂咂嘴,客气地说:“小陈老板,味道不错,但还是比不上你老父亲那时候啊。”
起初只是客气,后来,他们就来得少了。
老客户在流失,年轻人更不爱来。他们被那些装修新潮、口味刺激的连锁店,被外卖平台上花花绿绿的图片吸引了去。我的店,像一座正在缓慢沉入时间泥沼的孤岛,只剩下一些念旧的老街坊偶尔光顾,勉强维系着门面。
店里的灯管坏了一根,我没心思换,半明半暗地照着油腻的玻璃橱窗。那口传承了二十年的巨大卤锅,沉默地蹲在灶上,里面的卤汁颜色深得像墨,却再也沸腾不出往日那种勾人食欲的香气。焦虑像藤蔓,一圈圈缠紧我的心脏。我看着父亲日渐佝偻的背影,听着他夜里为生计发出的沉重叹息,感觉这间店,还有我的人生,正在无可挽回地滑向深渊。
直到那天,我在菜市场后门那条堆满垃圾的小巷里,遇到了一个蹲在墙角的老头。他穿得破旧,面前只摆着一个小布袋,露出里面一些干枯、形状古怪的植物壳子。鬼使神差地,我停了下来。
“老板,要点好东西不?”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嘴角咧开,露出黄黑的牙齿,“添在卤汤里,保你生意兴隆。”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认得那东西,或者说,我猜到了那是什么。罂粟壳。父亲早年闲聊时提过,有些心术不正的同行会用这个,当时他语气里的鄙夷,我至今记得。
“拿走!这是害人的东西!”我当时应该是这么低吼的,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老头也不恼,嘿嘿笑着,那笑声像是从破风箱里扯出来的:“害人?小老板,这世道,先顾好自己吧。你看看你这脸色,店快开不下去了吧?人都要饿死了,还讲什么良心?”
他的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我最脆弱的地方。我想起空荡荡的店铺,想起父亲的白发,想起老婆因为钱跟我吵架后摔门而去的背影……良心?良心能当饭吃吗?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店里的。老头的脸,他那蛊惑的话语,还有对那些枯壳下隐藏的、传说中能让人欲罢不能的魔力的恐惧与……一丝隐秘的渴望,在我脑子里反复交战。
晚上,我对着那锅死气沉沉的卤汁发呆。它像一潭绝望的死水,映照着我同样绝望的脸。就在这时,我仿佛又闻到了父亲当年卤锅里那勾魂摄魄的香气。那是一种错觉,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所有的犹豫。
我冲回里屋,从最角落的抽屉深处,摸出了那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我最终还是鬼迷心窍地买了下来。打开油纸,那些深褐色、形状不规则的干枯壳片暴露在灯光下,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而怪异的气味。
我的手在抖,抖得厉害。心脏擂鼓一样敲打着胸腔。我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爸,对不住……我只是想让店活下去……”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店铺喃喃自语,不知道是在向谁祈求原谅。
我捏起几片罂粟壳,像扔出什么烫手的山芋一样,飞快地丢进了翻滚的卤汁里。那深色的卤汤冒了几个泡,轻易地将它们吞没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一夜,我睡得极不踏实。梦里,那口卤锅活了过来,里面翻滚的不是卤汁,而是粘稠、腥臭的血浆,无数扭曲的人脸在血浆中沉浮,哀嚎着,伸出枯骨般的手想要抓住我。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一股奇异的香气唤醒的。
那不是以往我店里那种需要凑近才能闻到的、矜持的卤香。它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浓郁到化不开的肉香,里面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一丝甜媚的勾人气息。这香气穿透了门窗,弥漫到了整条街道。
我愣愣地走到灶前,看着那锅依旧在微火下咕嘟着的卤汁。它的颜色似乎更深了,表面油光锃亮,那香气正是从这里面散发出来的,活了过来,像有了生命。
我战战兢兢地捞起一块牛肉,切成薄片。当那片肉放入口中时,我愣住了。肉质酥烂入味,一种前所未有的鲜美在舌尖炸开,紧接着,是一种奇异的、让人浑身舒泰的满足感,从味蕾直冲天灵盖。一瞬间,所有的焦虑、不安似乎都被抚平了。我甚至不由自主地又抓起一片,塞进嘴里。
太……太美味了。
我自己都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卤味。
那天,我忐忑地打开了店门。香气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第一个被吸引来的,是隔壁五金店的老王。他抽着鼻子,像梦游一样走过来:“小陈……你,你今儿这锅里煮的什么?咋这么香?”
“就……就是老方子。”我心虚地不敢看他。
他买了一点回去。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路人……不到中午,我店里竟然罕见地排起了小队。每个人在尝过之后,脸上都露出一种近乎迷醉的、贪婪的表情。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挑剔地评价,只是不停地买,不停地吃,眼神都有些发直。
“老板,你这味儿……绝了!吃了浑身得劲!”
“给我再来一斤!不,两斤!明天我还来!”
“怪了,吃了你家的,再吃别家的都没味儿了……”
听着这些久违的赞誉,看着收银箱里逐渐增多的钞票,我心头那块压了太久的大石,似乎终于被挪开了一丝缝隙。狂喜和恐惧交织着,但很快,狂喜就占据了上风。
生意,真的好了起来。而且是以一种我难以置信的速度。不仅老街坊回来了,还多了许多陌生的、年轻的面孔。我的小店,重新变得热闹,甚至比父亲鼎盛时期还要火爆。那诡异的香气,像一条无形的锁链,拴住了一个又一个食客。
我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刻意忽略了那些细微的变化。
我发现自己也越来越离不开那锅卤汁。每天不打上一碗喝掉,就总觉得心神不宁,浑身不得劲。而喝下之后,那种通体舒泰、飘飘然的感觉,让我能够暂时忘记这香气来源的罪恶。
我也忽略了老食客们的变化。王叔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他拿着刚买的猪头肉,就站在店门口迫不及待地啃食起来,嘴角流油,眼神狂热而空洞。常来买给孙子吃的李奶奶,有一次竟然忘了孙子的存在,自己一个人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把一整只卤鸡吃得干干净净。还有那些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围坐在店里的小桌旁,沉默而迅速地吃着,空气中只剩下咀嚼和吞咽的声音,他们的眼神交汇时,偶尔会闪过一丝让我脊背发凉的饥渴,那不像是人对食物的饥渴,更像是……别的什么东西。
店里生意越好,我夜里的梦境就越是怪诞恐怖。我总梦见那口卤锅在深夜独自沸腾,锅里面浮沉的不再是食材,而是一颗颗干瘪的、如同我放进去的罂粟壳一样的人头。他们紧闭着眼睛,皮肤是深褐色,随着滚汤起伏。
直到那个傍晚,一个穿着校服、脸色有些苍白的中年男人来到我的柜台前。他看起来像个老师,文质彬彬,但眼神里却有一种异常的执着。
他买了一份卤味,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盯着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表情不像是在品味香气,倒像是在分辨什么。
“老板,”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严肃得让我心慌,“你这卤味……味道很特别。”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强装镇定:“祖传的老方子,大家都说香。”
“香是香,”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但这香里,有一股不该有的‘邪气’。我研究过一些东西……你这里面,是不是加了‘料’?”
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他后面又说了什么,只看到他嘴唇一张一合,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一种了然的怜悯。
他最终提着卤味走了,但那个眼神,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我心里最见不得光的地方。
我知道,完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只是我没想到,这“湿鞋”的代价,会如此恐怖。那天之后,一切都开始加速滑向失控的深渊。而那口曾经拯救了我生意的卤锅,也终于开始向我展露它狰狞的、真正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