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几乎未曾合眼。
大脑像是被塞进了一台高速离心机,叶尘兴奋的脸、App里绿意盎然的果树、支付成功的提示、群里狂热的讨论、以及此刻网络上血淋淋的控诉……所有画面疯狂旋转、撞击、支离破碎,最终沉淀下来的,只有冰冷的、铁一般的事实——我被骗了。三十九万六千元,或许对有些人来说不算什么,但那几乎是我工作多年积攒下的大半流动资金。
愤怒、羞耻、后悔,像三条毒蛇,噬咬着我的内脏。我一遍遍拨打叶尘的电话,回应我的永远是那个冰冷的、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微信消息石沉大海,那个“兴攀合伙人核心群”里,也从最初的恐慌质问,渐渐变成了绝望的哀嚎和互相指责,偶尔蹦出几条扬言要报警、要拼个鱼死网破的激烈言论,但也很快被更多的无力与迷茫所淹没。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房间里踱步,胸口堵着一块巨石,闷得发慌。窗外天光渐亮,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清晰起来,但我的世界却仿佛陷入了永夜。我再次捡起手机,不死心地反复点击那个绿色的App图标,它像个死掉的蝉壳,毫无生气,偶尔弹出一个“网络连接超时”的错误提示,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那些树,我的【xp-At-734】,它们真的存在过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带着一股阴森的寒气,缠绕上我的脖颈。如果它们从未存在,那我这一个月来,每天满怀期待地“巡视”的,又是什么?是预先录制好的视频片段?还是用cG技术合成的虚拟影像?那些细致入微的生长日志,那些仿佛能感受到湿润水汽的叶片特写,难道全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的一部分?
一种被愚弄、被窥视、甚至被某种无形之物“陪伴”了一个月的毛骨悚然感,让我胃里一阵翻腾。
上午九点,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光是在网上看帖子和在群里发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必须做点什么。报警,这是唯一理智的选择。
附近的派出所里,气氛凝重。和我一样前来报案的人竟有十几个,彼此间交换一个眼神,便都明白了对方的来意——都是“兴攀农场”的“树主”。人群中,我看到了几张在核心群里见过的微信头像对应的真实面孔,此刻他们都面色灰败,眼神里充斥着血丝和茫然。
接待我的是一位姓李的年轻警官,他听着我尽可能条理清晰地陈述经过,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记录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当我说到“政府背书”、“实时监控App”、“合伙人模式”这些关键词时,他抬眼看了看我,那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习以为常的沉重?
“合同呢?电子合同或者协议有没有保存?”李警官问。
我连忙翻找手机,试图从App缓存或者邮件里找到那份当时看都没细看就点了“同意”的电子协议。然而,App无法登录,相关的邮件也仿佛凭空消失了,搜索不到任何结果。我额头冒汗,摇了摇头。
“投资转账记录总有吧?”
这个有。我调出银行的App,找到那笔支付给“xx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兴攀农场的收款方名称)的元记录,截图发给了警方提供的取证邮箱。
“警官,这案子……你们之前接到过类似报案吗?能追回来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李警官合上记录本,叹了口气:“同志,不瞒你说,从昨天后半夜开始,你们这是第四批了。类似的案件我们以前也处理过,这种依托互联网、打着创新旗号的集资诈骗,侦破难度很大。犯罪分子往往使用虚拟身份,服务器设在境外,资金转移速度极快。我们会尽全力,但……你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我当然有,从App无法登录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有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亲耳从警察口中听到“集资诈骗”、“难度很大”这些词,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几乎无法呼吸。
“那……那叶尘呢?拉我进项目的那个朋友,他会不会是同谋?”我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问。
“所有相关人员我们都会调查。但目前看来,你提到的这个叶尘,大概率也是受害者,而且损失可能比你更大。我们联系过他,同样失联了。”
失联了。叶尘也失联了。他投入了一百棵树的钱,接近四十万。如果他也是受害者,那他此刻在哪里?是和我一样沉浸在悔恨中,还是……遇到了什么别的麻烦?那个红光满面、信誓旦旦向我保证项目靠谱的叶尘,他的形象在我脑海中开始变得模糊而诡异。
从派出所出来,天空阴沉,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稍微缓解了一些胸腔里的灼烧感。我没有回家,那个空旷的、弥漫着失败气息的房间只会让我更加窒息。我鬼使神差地坐上了地铁,朝着城市边缘的方向而去。
根据早期宣传资料和App里模糊的定位信息,“兴攀农场”的大致位置在本市北面一个偏远的县区。我需要去亲眼看看,哪怕明知道希望渺茫,我也要亲眼去确认,那片所谓的“漫山遍野的果园”,究竟是否存在。
地铁转公交,再换乘破旧的城乡巴士。窗外的景色从高楼林立的都市,逐渐变成低矮的厂房和杂乱的自建房,最后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和荒山。雨一直没有停,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雨水混合的气息。
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我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口下了车。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农场,只有几个零散的大棚,和一片看起来荒废已久的坡地。雨水冲刷着泥泞的道路,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雨点敲打树叶的沙沙声。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泥路往里走,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哪里有什么果树?哪里有什么现代化的分拣车间?宣传片里那生机勃勃的景象,与眼前这片荒凉破败的现实,形成了残酷得令人心寒的对比。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视线偶然扫过路旁那片荒地的边缘。那里,孤零零地立着几根已经生锈的、看起来像是摄像杆的金属架子,歪歪斜斜地插在泥水里。其中一根杆子的顶端,还挂着一个破损的、黑乎乎的球形物体,在风雨中轻轻摇晃。
那是……监控摄像头?
我的心猛地一跳,快步走过去。靠近了看,那确实是一个摄像头,但外壳破裂,线路裸露,早已报废多时。杆子下面,散落着几块被雨水浸泡得字迹模糊的牌子,我蹲下身,勉强辨认出上面残留的喷绘图案——正是“兴攀农场”那个熟悉的卡通树木LoGo!
这里,就是App里那个“实时监控”的源头?就是用这几根破杆子和报废的摄像头,构建起了那个欺骗了数万人的、栩栩如生的绿色幻梦?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我想象着,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就是通过连接着这个破烂摄像头的信号,满怀爱意和期待地“注视”着我的【xp-At-734】。那种感觉,就像是你深情凝望的恋人,揭开面纱后,露出的却是一个戴着僵硬面具、眼神空洞的木偶。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脖颈,冰冷刺骨。我站在泥泞中,看着那几根在风雨中飘摇的废杆,它们像是一座座冰冷的墓碑,埋葬着数万人的财富梦想,也埋葬着我曾深信不疑的、关于田园与收获的美好想象。
真实的农场不存在,那我的树呢?【xp-At-734】它……到底是什么?
失魂落魄地回到市区,天已经黑了。雨还在下,城市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霓虹光晕中。我浑身湿透,又冷又饿,但更严重的是那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疲惫和空洞。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一句话,没头没尾:
“树还在长。”
发信人号码被隐藏了。
我猛地僵住,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树还在长?什么树?在哪里长?
是恶作剧?还是……
我颤抖着回拨过去,提示是空号。
是哪个同样受骗的难友精神崩溃下的胡言乱语?还是……那群骗子在戏弄我们?
我瘫坐在冰冷的公交站台长椅上,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那条诡异的短信,像是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本就惊惶不安的内心,激起了更深、更黑暗的涟漪。
如果农场是假的,监控是假的,那么,那些在App里“生长”的树,它们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它们仅仅是不存在的虚拟代码,还是……依托着我们的欲望和金钱,寄生在我们意识深处的、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树还在长……”
这句话,像一个恶毒的诅咒,在我耳边反复回响。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仿佛我失去的不仅仅是钱,还有一些更重要的、关乎自身存在的东西,也被悄无声息地窃取和污染了。
而这一切,似乎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