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众西进,行够多时,又值冬残,正是那三春之日:
物华交泰,斗柄回寅。
草芽遍地绿,柳眼满堤青。
一岭桃花红锦涴,半溪烟水碧罗明。
几多风雨,无限心情。
日晒花心艳,燕衔苔蕊轻。
山色王维画浓淡,鸟声季子舌纵横。
芳菲铺绣无人赏,蝶舞蜂歌却有情。
师徒们也自寻芳踏翠,缓随马步。正行之间,忽见一座高山,远望着与天相接。
唐三藏扬鞭指道:“悟空,那座山也不知有多少高,可便似接着青天,透冲碧汉。”
孙悟空道:“古诗不云‘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但言山之极高,无可与他比并,岂有接天之理!”
猪八戒道:“若不接天,如何把昆仑山号为天柱?”
孙悟空道:“你不知,自古天不满西北。昆仑山在西北乾位上,故有顶天塞空之意,遂名天柱。”
沙僧笑道:“大哥把这好话儿莫与他说,他听了去,又降别人。我们且走路,等上了那山,就知高下也。”
那呆子赶着沙僧厮耍厮斗,老师父马快如飞,须臾,到那山崖之边。
唐三藏一见心惊,幸得孙悟空神通广大。只见他挥动金箍棒,哮吼一声,狼虫虎豹皆被吓退,遂剖开路,引师父直上高山。
行过岭头,下西平处,忽见祥光蔼蔼,彩雾纷纷,有一所楼台殿阁,隐隐的钟磬悠扬。
唐三藏道:“徒弟们,看是个什么去处。”
孙悟空抬头,用手搭凉篷,仔细观看,那壁厢好个所在!
孙悟空看罢回复道:“师父,那去处是便是座寺院,却不知禅光瑞蔼之中,又有些凶气何也。观此景象,也似雷音,却又路道差池。我们到那厢,决不可擅入,恐遭毒手。”
唐三藏道:“既有雷音之景,莫不就是灵山?你休误了我诚心,耽搁了我来意。”
孙悟空道:“不是不是!灵山之路我也走过几遍,那是这路途!”
猪八戒道:“纵然不是,也必有个好人居住。”
沙僧道:“不必多疑,此条路未免从那门首过,是不是一见可知也。”
孙悟空道:“悟净说得有理。”
那长老策马加鞭至山门前,见“雷音寺”三个大字,慌得滚下马来,倒在地下,口里骂道:“泼猢狲!害杀我也!现是雷音寺,还哄我哩!”
孙悟空陪笑道:“师父莫恼,你再看看。山门上乃四个字,你怎么只念出三个来,倒还怪我?”
长老战兢兢的爬起来再看,真个是四个字,乃“小雷音寺”。
唐三藏道:“就是小雷音寺,必定也有个佛祖在内。经上言三千诸佛,想是不在一方:似观音在南海,普贤在峨眉,文殊在五台。这不知是那一位佛祖的道场。古人云,有佛有经,无方无宝,我们可进去来。”
孙悟空道:“不可进去,此处少吉多凶,若有祸患,你莫怪我。”
唐三藏道:“就是无佛,也必有个佛象。我弟子心愿遇佛拜佛,如何怪你。”
即命猪八戒取袈裟,换僧帽,结束了衣冠,举步前进。
只听得山门里有人叫道:“唐三藏,你自东土来拜见我佛,怎么还这等怠慢?”
唐三藏闻言即便下拜,猪八戒也磕头,沙僧也跪倒,惟大圣牵马收拾行李在后。
方入到二层门内,就见如来大殿。殿门外宝台之下,摆列着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四金刚、八菩萨、比丘尼、优婆塞、无数的圣僧、道者,真是也香花艳丽,瑞气缤纷。
慌得那长老与猪八戒沙僧一步一拜,拜上灵台之间,孙悟空公然不拜。
又闻得莲台座上厉声高叫道:“那孙悟空,见如来怎么不拜?”
不知孙悟空又仔细观看,见得是假,遂丢了马匹行囊,掣棒在手喝道:“你这伙孽畜,十分胆大!怎么假倚佛名,败坏如来清德!不要走!”双手轮棒,上前便打。
只听得半空中叮狢一声,撇下一副金铙,把孙悟空连头带足,合在金铙之内。
慌得个猪八戒、沙和尚连忙使起钯杖,就被些阿罗揭谛、圣僧道者一拥近前围绕。他两个措手不及,尽被拿了,将唐三藏捉住,一齐都绳缠索绑,紧缚牢拴。
原来那莲花座上装佛祖者乃是个妖王,众阿罗等都是些小怪。遂收了佛祖体象,依然现出妖身,将三众抬入后边收藏,把孙悟空合在金铙之中永不开放,只搁在宝台之上,限三昼夜化为脓血。化后,才将铁笼蒸他三个受用。
那时群妖将唐三藏三众收藏在后,把马拴在后边,把他的袈裟僧帽安在行李担内,亦收藏了,一壁厢严紧不题。
却说孙悟空合在金铙里,黑洞洞的,燥得满身流汗,左拱右撞,不能得出,心中无计,将身往外一挣,却要挣破那金铙,遂捻着一个诀,就长有千百丈高,那金铙也随他身长,全无一些瑕缝光明。
却又捻诀把身子往下一小,小如芥菜子儿,那铙也就随身小了,更没些些孔窍。
他又把铁棒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幡竿一样,撑住金铙。
他却把脑后毫毛选长的拔下两根,叫“变!”即变做梅花头五瓣钻儿,挨着棒下,钻有千百下,只钻得锵锵作响,再不钻动一些。
孙悟空急了,却捻个诀,念一声“唵囒静法界,乾元亨利贞”的咒语,拘得那五方揭谛,六丁六甲、一十八位护教伽蓝,都在金铙之外道:“大圣,我等俱保护着师父,不教妖魔伤害,你又拘唤我等做甚?”
孙悟空道:“我那师父,不听我劝解,就弄死他也不亏!但只你等怎么快作法将这铙钹掀开,放我出来,再作处治。这里面不通光亮,满身暴燥,却不闷杀我也?”
众神真个掀铙,就如长就的一般,莫想揭得分毫。
金头揭谛道:“大圣,这铙钹不知是件甚么宝贝,连上带下,合成一块。小神力薄,不能掀动。”
孙悟空道:“我在里面,不知使了多少神通,也不得动。”
揭谛闻言,即着六丁神保护着唐三藏,六甲神看守着金铙,众伽蓝前后照察,他却纵起祥光,须臾间闯入南天门里,不待宣召,直上灵霄宝殿之下,见玉帝俯伏启奏道:“主公,臣乃五方揭谛使。今有齐天大圣保唐三藏取经,路遇一山,名小雷音寺。唐三藏错认灵山进拜,原来是妖魔假设,困陷他师徒,将大圣合在一副金铙之内,进退无门,看看至死,特来启奏。”
即传旨:“差二十八宿星辰,快去释厄降妖。”
那星宿不敢少缓,随同揭谛,出了天门,至山门之内。有二更时分,那些大小妖精,因获了唐三藏,老妖俱犒赏了,各去睡觉。
众星宿更不惊张,都到铙钹之外报道:“大圣,我等是玉帝差来二十八宿,到此救你。”
孙悟空听说大喜,便教:“动兵器打破,老孙就出来了!”
众星宿道:“不敢打,此物乃浑金之宝,打着必响;响时惊动妖魔,却难救拔。等我们用兵器捎他,你那里但见有一些光处就走。”
孙悟空道:“正是。”
你看他们使枪的使枪,使剑的使剑,使刀的使刀,使斧的使斧;扛的扛,抬的抬,掀的掀,捎的捎,弄到有三更天气,漠然不动,就是铸成了囫囵的一般。
那孙悟空在里边,东张张,西望望,爬过来,滚过去,莫想看见一些光亮。
亢金龙道:“大圣啊,且休焦躁,观此宝定是个如意之物,断然也能变化。你在那里面,于那合缝之处,用手摸着,等我使角尖儿拱进来,你可变化了,顺松处脱身。”
孙悟空依言,真个在里面乱摸。
这星宿把身变小了,那角尖儿就似个针尖一样,顺着钹合缝口上,伸将进去,可怜用尽千斤之力,方能穿透里面。
却将本身与角使法象,叫“长!长!长!”角就长有碗来粗细。
那钹口倒也不象金铸的,好似皮肉长成的,顺着亢金龙的角,紧紧噙住,四下里更无一丝拔缝。
孙悟空摸着他的角叫道:“不济事!上下没有一毫松处!没奈何,你忍着些儿疼,带我出去。”
随即将金箍棒变作一把钢钻儿,将他那角尖上钻了一个孔窍,把身子变得似个芥菜子儿,拱在那钻眼里蹲着叫:“扯出角去!扯出角去!”
这星宿又不知费了多少力,方才拔出,使得力尽筋柔,倒在地下。
孙悟空从他角尖的钻眼里钻了出来,现出原身,掣出铁棒,照着铙钹“当”的一声打去,那声响,仿佛崩倒了铜山,劈开了金铙。
可惜这佛门之器,顿时被打得粉碎,成了千百块散碎的金片!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唬得那二十八宿惊慌失措,五方揭谛毛发竖起,就连大小群妖也都从睡梦中惊醒。
老妖王在睡梦中惊醒,慌张起身披衣,擂响战鼓,聚集群妖,众妖各自手持器械。
此时,天将黎明,群妖一拥赶到宝台之下,只见孙悟空与诸位星宿围在破碎的金铙之外。
老妖王大惊失色,急忙下令:“小的们!紧紧关闭前门,千万别放任何人出去!”
孙悟空听到这话,当即携同星宿众人,驾云跳到九霄空中。那妖王收拾起碎金,排开妖卒,列阵在山门外。
妖王心中怀恨,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披挂整齐,手持一根短软狼牙棒,出营高声叫嚷:“孙悟空!有种的就别远走高飞!快过来与我大战三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