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圣独显神通,摇身一变,变作个麻苍蝇儿,钉在路旁草梢上等待。须臾间,只听得呼呼吸吸之声,犹如蚕食叶,却似海生潮。约莫半盏茶时,丝绳皆尽,依然现出庄村,还像当初模样。
又听得“呀”的一声,柴扉响处,里边笑语喧哗,走出七个女子。孙悟空在暗中细看,见她们一个个携手相搀,挨肩执袂,有说有笑地走过桥来,果然标致。
孙悟空笑道:“怪不得我师父要来化斋,原来是这一般好处。这七个美人儿,假若留住我师父,要吃也不够一顿吃,要用也不够两日用,要动手轮流一摆布就是死了。且等我去听他一听,看他怎的算计。”
“嘤”的一声,飞在那前面走的女子云髻上钉住。
才过桥来,后边的走向前来呼道:“姐姐,我们洗了澡,来蒸那胖和尚吃去。”
孙悟空暗笑道:“这怪物好没算计!煮还省些柴,怎么转要蒸了吃!”
那些女子采花斗草向南来,不多时,到了浴池。但见一座门墙十分壮丽,遍地野花香艳艳,满旁兰蕙密森森。后面一个女子走上前,“唿哨”一声,把两扇门儿推开,那中间果有一塘热水。
这水自开辟以来,太阳星原本有十,后被后羿善开弓,射落九乌坠地,只存金乌一星,乃是太阳之真火。天地间有九处汤泉,俱是众乌所化。
那九阳泉,乃香冷泉、伴山泉、温泉、东合泉、满山泉、孝安泉、广汾泉、汤泉,此泉便是濯垢泉。
那浴池约有五丈余阔,十丈多长,内有四尺深浅,水清彻底。底下水如滚珠泛玉,骨都都冒将上来,四面有六七个孔窍通流。流去二三里之遥,淌到田里还是温水。池上又有三间亭子,亭子中近后壁放着一张八只脚的板凳,两山头放着两个描金彩漆的衣架。
孙悟空暗中喜滋滋的,一翅飞在那衣架头上钉住。那些女子见水又清又热,便要洗浴,一齐脱了衣服搭在衣架上,然后一齐下水,被孙悟空看见。
那女子都跳下水去,一个个跃浪翻波,负水玩耍。
孙悟空暗自思忖:“我若打杀她们,虽易如反掌,但一则怕污了我这金箍棒,二则恐落个以大欺小、欺负女流之名,坏了老孙的名头。可若放任她们,又恐师父有性命之忧。嗯,有了,不如就送她们一个绝后计,既不脏了我的手,又能让她们动弹不得,保师父周全。”
好大圣,捏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饿老鹰。“呼”的一翅,飞向前,轮并利爪,把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尽情叼去,径转岭头,现出本相来见猪八戒、沙僧道:“你看。”
那呆子迎着对沙僧笑道:“嘿,师兄,你瞧你这本事,咋跟那典当铺的掌柜似的,把妖精的衣服都给顺来了。师父莫不是被妖精拿去当了,这衣服就是当票儿?”
沙僧道:“怎见得?”
猪八戒道:“你不见师兄把他们些衣服都抢将来也?”
孙悟空放下道:“此是妖精穿的衣服。”
猪八戒道:“怎么就有这么多?”
孙悟空道:“七套。”
猪八戒道:“如何这般剥得容易,又剥得干净?”
孙悟空道:“那曾用剥。原来此处唤做盘丝岭,那庄村唤做盘丝洞。洞中有七个女怪,把我师父拿住,吊在洞里,都向濯垢泉去洗浴。那泉却是天地产成的一塘子热水。她们都算计着洗了澡要把师父蒸吃。是我跟到那里,见她们脱了衣服下水,我要打她们,恐怕污了棍子,又怕低了名头,是以不曾动棍,只变做一个饿老鹰,叼了她们的衣服。她们都忍辱含羞,不敢出头,蹲在水中哩。我等快去解下师父走路罢。”
猪八戒笑道:“师兄,你凡干事,只要留根。既见妖精,如何不打杀她们,却就去解师父!她们如今纵然藏羞不出,到晚间必定出来。她们家里还有旧衣服,穿上一套,来赶我们。纵然不赶,她们久住在此,我们取了经,还从那条路回去。常言道,宁少路边钱,莫少路边拳。那时节,她们拦住了吵闹,却不是个仇人也?”
孙悟空道:“凭你如何主张?”
猪八戒道:“依我,先打杀了妖精,再去解放师父,此乃斩草除根之计。”
孙悟空道:“我是不打她们。你要打,你去打她们。”
猪八戒抖擞精神,圆睁双眼,双手紧紧握住钉钯,大喝一声,如猛虎下山般径直跑到那里。忽的推开门看时,只见那七个女子蹲在水里,口中乱骂那鹰哩,道:“这个匾毛畜生!猫嚼头的亡人!把我们衣服都叼去了,教我们怎的动手!”
猪八戒忍不住笑道:“女菩萨,在这里洗澡哩,也携带我和尚洗洗何如?”
那怪见了作怒道:“你这和尚,十分无礼!我们是在家的女流,你是个出家的男子。古书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你好和我们同塘洗澡?”
猪八戒道:“天气炎热,没奈何,将就容我洗洗儿罢。那里调甚么书担儿,同席不同席!”
呆子不容说,丢了钉钯,脱了皂锦直裰,“扑”的一声,跳下水来。
那怪心中烦恼,一齐上前要打。
不知猪八戒水势极熟,到水里摇身一变,变做一个鲇鱼精。那怪就都摸鱼,赶上拿他不住:东边摸,忽的又渍了西去;西边摸,忽的又渍了东去;滑溜溜的,只在那腿裆里乱钻。原来那水有搀胸之深,水上盘了一会,又盘在水底,都盘倒了,喘嘘嘘的,精神倦怠。
猪八戒却才跳将上来,现了本相,穿了直裰,执着钉钯喝道:“我是那个?你把我当鲇鱼精哩!”
那怪见了,心惊胆战对猪八戒道:“你先来是个和尚,到水里变作鲇鱼,及拿你不住,却又这般打扮,你端的是从何到此?是必留名。”
猪八戒道:“这伙泼怪当真的不认得我!我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唐长老之徒弟,乃天蓬元帅悟能猪八戒是也。你们把我师父吊在洞里,算计要蒸他受用!我的师父又好蒸吃?快早伸过头来,各筑一钯,教你们断根!”
那些妖闻此言,魂飞魄散,就在水中跪拜道:“望老爷方便方便!我们有眼无珠,误捉了你师父,虽然吊在那里,不曾敢加刑受苦。望慈悲饶了我们的性命,情愿贴些盘费,送你师父往西天去也。”
猪八戒摇头道:“莫说这话!俗语说得好,曾着卖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是便筑一钯,各人走路!”
呆子一味粗夯,显手段,那有怜香惜玉之心,举着钯,不分好歹,赶上前乱筑。
那怪慌了手脚,那里顾甚么羞耻,只是性命要紧,随用手捂着羞处,跳出水来,都跑在亭子里站立,作出法来:脐孔中骨都都冒出丝绳,瞒天搭了个大丝篷,把猪八戒罩在当中。
那呆子忽抬头,不见天日,即抽身往外便走,那里举得脚步!原来放了绊脚索,满地都是丝绳,动动脚,跌个踉跄:左边去,一个面磕地;右边去,一个倒栽葱;急转身,又跌了个嘴揾地;忙爬起,又跌了个竖蜻蜓。也不知跌了多少跟头,把个呆子跌得身麻脚软,头晕眼花,爬也爬不动,只睡在地下呻吟。
那怪物却将他困住,也不打他,也不伤他,一个个跳出门来,将丝篷遮住天光,各回本洞。
到了石桥上站下,念动真言,霎时间把丝篷收了,赤条条的,跑入洞里,捂着那话,从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过去。走入石房,取几件旧衣穿了,径至后门口立定叫:“孩儿们何在?”
原来那妖精一个有一个儿子,却不是她养的,都是她结拜的干儿子。有名唤做蜜、蚂、蜍、班、蜢、蜡、蜻:蜜是蜜蜂,蚂是蚂蜂,蜍是蜍蜂,班是班毛,蜢是牛蜢,蜡是抹蜡,蜻是蜻蜓。
原来那妖精漫天结网,掳住这七般虫蛭,却要吃它们。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当时这些虫哀告饶命,愿拜为母,遂此春采百花供怪物,夏寻诸卉孝妖精。忽闻一声呼唤,都到面前问:“母亲有何使令?”
众怪道:“儿啊,早间我们错惹了唐朝来的和尚,才然被他徒弟拦在池里,出了多少丑,几乎丧了性命!汝等努力,快出门前去退他一退。如得胜后,可到你舅舅家来会我。”那些怪既得逃生,往他师兄处,孽嘴生灾不题。
你看这些虫蛭,一个个摩拳擦掌,出来迎敌。
却说猪八戒跌得昏头昏脑,猛抬头见丝篷丝索俱无,他才一步一探爬将起来,忍着疼找回原路,见了孙悟空,用手扯住道:“哥哥,我的头可肿、脸可青么?”
孙悟空道:“你怎的来?”
猪八戒道:“我被那厮将丝绳罩住,放了绊脚索,不知跌了多少跟头,跌得我腰拖背折,寸步难移。却才丝篷索子俱空,方得了性命回来也。”
沙僧见了道:“罢了,罢了!你闯下祸来也!那怪一定往洞里去伤害师父、我们快去救他!”
孙悟空闻言急拽步便走,猪八戒牵着马急急来到庄前,但见那石桥上有七个小妖儿挡住道:“慢来,慢来!吾等在此!”
孙悟空看了道:“好笑!干净都是些小人儿!长的也只有二尺五六寸,不满三尺;重的也只有八九斤,不满十斤。”喝道:“你们是谁?”
那怪道:“我们乃七仙姑的儿子。你把我们母亲欺辱了,还敢无知,打上我们门!不要走!仔细!”好怪物!一个个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乱打将来。
猪八戒见了生嗔,本是跌恼了的性子,又见那伙虫蛭小巧,就发狠举钯来筑。那些怪见呆子凶猛,一个个现了本象,飞将起去,叫声“变!”须臾间,一个变十个,十个变百个,百个变千个,千个变万个,个个都变成无穷之数。
猪八戒慌了道:“哥啊,只说经好取,西方路上,虫儿也欺负人哩!”
孙悟空道:“兄弟,不要怕,快上前打!”
猪八戒道:“扑头扑脸,浑身上下,都叮有十数层厚,却怎么打?”
孙悟空道:“没事!没事!我自有手段!”
沙僧道:“哥啊,有甚手段,快使出来罢!一会子光头上都叮肿了!”
孙悟空拔了一把毫毛,嚼得粉碎,喷将出去,即变做些黄、麻、鴏、白、雕、鱼、鹞。
猪八戒道:“师兄,又打甚么市语,黄啊、麻啊哩?”
孙悟空道:“你不知,黄是黄鹰,麻是麻鹰,鴏是鴏鹰,白是白鹰,雕是雕鹰,鱼是鱼鹰,鹞是鹞鹰。那妖精的儿子是七样虫,我的毫毛是七样鹰。”
鹰最能捕虫,一嘴一个,爪打翅敲,须臾,打得罄尽,满空无迹,地积尺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