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深秋,梧桐叶落尽,光秃的枝桠划破灰白色的天空,像一道道干涸的泪痕。何世清在孙婷婷的陪伴下,回到了那间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却寂静得令人心慌的公寓。
孙婷婷用备用钥匙打开门,一股混杂着灰尘、淡淡墨香和隐约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透过拉着一半的窗帘,在积了薄灰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块。一切仿佛还是她们离开时的样子,却又什么都不同了。沙发上随意搭着苏苗苗常盖的那条绒线毯,茶几上还放着她没看完的书,书页间夹着一枚干枯的银杏叶书签,仿佛主人只是临时出门,下一秒就会推门进来。
何世清站在门口,脚步像灌了铅。医院里那种强撑的平静,在回到这个充满苏苗苗痕迹的空间后,瞬间瓦解。她扶着门框,指节泛白,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孙婷婷担忧地扶住她的胳膊,轻声说:“清清,要不今天先不整理了,我们回去……” “不。”何世清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汲取勇气,“妈,我可以。总要……面对的。”
她挣脱母亲的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进客厅。目光扫过每一件熟悉的物品,都像有一根细针在心脏上轻轻扎刺。她在苏苗苗的书桌前停下。书桌很整洁,笔记本电脑合着,旁边摞着几本关于民俗和非遗的书,一个笔筒里插着各式各样的笔,还有几支绘图铅笔被削得尖尖的——那是苏苗苗为她准备的,因为她总忘记削笔。
何世清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书桌最底层那个带锁的抽屉上。那是一个老式的榉木首饰盒,不大,表面有细密的木纹,锁扣是一个小小的黄铜搭扣。钥匙……她记得苏苗苗有一串很小的钥匙,总是和家里的钥匙分开,用一根红绳系着,放在…… 她走到床头柜前,打开第一个抽屉。里面是一些零碎杂物:指甲钳、创可贴、一支快用完的护手霜。在抽屉最里面,她摸到了那根熟悉的红绳。红绳上串着两把很小的、已经有些褪色的铜钥匙。
拿着钥匙的手,微微颤抖。她回到书桌前,蹲下身,将钥匙插入锁孔。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她顿了顿,才缓缓拉开抽屉。 抽屉里东西不多。最上面是一个牛皮纸信封,没有署名。下面是一本用深蓝色布面装订的笔记本,封面没有任何文字,边角已经磨损,看得出经常被翻动。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丝绒盒子。
何世清先拿起了那个信封。很轻。她捏了捏,感觉里面是信纸。她深吸一口气,拆开封口,抽出了里面的信笺。是苏苗苗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清秀,只是笔划间似乎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
“清清,展信安。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没办法再絮絮叨叨地跟你说话了。别难过,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心情很平静。” 何世清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视线模糊。她抬手狠狠抹去,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我的情况,我自己最清楚。每次晕倒的时间越来越长,醒来后那种精疲力尽的感觉也越来越重。张医生的话虽然委婉,但我明白,我这颗小心脏,怕是陪不了你走太远的路了。”
“我一点也不怕。真的。这辈子能遇到你,和你一起读书,一起毕业,一起弄我们的小工作室,吵过架,也一起熬过夜,吃过你煮的糊掉的粥,也听过你很多不着边际的梦想……我觉得特别值。”
“我只是……有点舍不得。舍不得你,舍不得妈,舍不得我们还没做完的那么多事。”
信写到这里,墨迹有片刻的停顿,晕开了一小点,像是滴落的水痕。何世清几乎能想象出苏苗苗写到这里时,停下笔,望着窗外平复心情的样子。
“所以,清清,帮我个忙,好吗?如果我……我先走了,你别只顾着伤心。替我,也替你自己,去看看我们想看的风景,做完我们想做的事。下面是我偷偷列的‘愿望清单’,不算多,你挑着完成就好,别太累着自己。” 接下来,是苏苗苗用稍微活泼一点的笔触写下的清单:
1. 1.“那本关于手艺人的书: 素材我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在我的电脑E盘‘宝贝书稿’文件夹里。故事要写得暖和一点,像冬天围炉夜话那样。要是能出版,版税给云岭村小学的孩子们买书吧。”
2. 2.“云岭村的图书馆: 上次去,看孩子们在漏风的教室里看书,心里不好受。要是可能,帮他们建个像样点的图书室,不用大,暖和、亮堂就行。书嘛,慢慢攒。”
3. 3.“喀纳斯的秋天: 你总说等不忙了再去。别等了,替我看看那里的秋天是不是真的像画里一样。拍好多好多照片,洗出来,放在我旁边。”
4. 4.“还有…… 照顾好自己,也替我常去看看妈。别让她太孤单。”
信的结尾,苏苗苗的字迹又恢复了那种努力维持的平静: “清清,别活在过去里。带着我的那份,好好活下去。看更多的山河,写更暖的故事。 你永远是我生命里,最亮的那颗星。 苗苗 绝笔” 信纸从何世清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到地上。她没有去捡,而是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崩溃的嚎啕,而是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孙婷婷一直站在不远处,默默垂泪,此刻上前,轻轻将女儿拥入怀中,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
哭了不知多久,何世清的情绪才慢慢平复。她吸了吸鼻子,擦干眼泪,弯腰捡起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信封。然后,她拿起了那本深蓝色的布面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扉页上贴着一张她们大学时在校门口的合影,两人都笑得没心没肺。
下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我们的故事,和故事里的故事。” 她一页页翻看。里面是苏苗苗的日记,断断续续,记录着她们生活的点滴,工作的趣事,旅行的见闻,更多的是她的随笔、读书笔记、以及为那本关于手艺人的书搜集的素材和构思。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对美的感知,以及对何世清深沉而细腻的爱。直到最后几页,笔迹开始变得不稳,内容也多是对病情的记录和难以掩饰的忧虑,但依然没有绝望,只有对未来的不舍和叮嘱。
最后,何世清拿起了那个小丝绒盒子。打开,里面并不是首饰,而是一枚光滑的、带着天然纹路的乳白色石头,只有指甲盖大小,用一根细细的银链穿着。石头温润光滑,像是被人摩挲过无数次。盒盖内侧贴着一张小纸条:“戈壁滩上捡的,像一颗小星星。送给你,保佑我的清清平安喜乐。” 何世清拿起这枚石头项链,冰凉的触感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和坚定。她将项链紧紧握在手心,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她将信、日记本和石头项链仔细收好,放回木盒,却没有上锁。她抱着这个木盒,站起身,走到窗前。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她苍白的脸镀上了一层暖色。 “妈,”她轻声开口,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却有一种风雨过后的平静,“苗苗给我们留了作业。我们……得帮她完成。”
孙婷婷看着女儿眼中重新燃起的、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火光,含泪点头:“好,妈陪你,一件一件,都完成。” 暮色降临,房间暗了下来。但何世清觉得,手里这个小小的木盒,像一盏微弱的灯,虽然无法照亮整个黑夜,却足以指引她,开始一段漫长而必须前行的路。幻梦已醒,遗愿犹在。活下去,有了新的、沉重却具体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