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长夜,被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的滴答声无限拉长。苏母苏来娣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但蜡黄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窝昭示着身体的极度亏空。何世清连续守了几夜,眼底布满血丝,却固执地不肯多休息。她沉默地做着一切:用棉签蘸水湿润苏母干裂的嘴唇,动作轻柔地擦拭额头虚汗,将滑落的被角一次次仔细掖好。
苏苗苗放学后总是跑着来医院,校服都来不及换。她趴在母亲床边,握着那只布满老茧和冻疮疤痕的手,小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试图驱散病房的死寂。但只要何世清一离开她的视线,哪怕只是去打壶水,她就会不安地望向门口,直到那抹清瘦的身影重新出现,她紧绷的肩线才会微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这种近乎依赖的黏着,开始落入探病者的眼中。
邻居王婆婆提着一篮鸡蛋来看望,正碰上何世清弯腰给苏来娣调整枕头高度,苏苗苗在一旁自然地递过枕头,两人的手指在空气中短暂交叠,眼神交汇间有种外人难以介入的默契。 王婆婆把孙婷婷拉到走廊角落,压低了嗓子,眼神却不住地往病房里瞟:“婷婷啊,不是我说,清清这孩子真是百里挑一,对来娣比亲闺女还上心。可……你觉不觉得,苗苗对这姐姐,是不是太……太依恋了点儿?你看她那眼神,恨不得长在清清身上。两个姑娘家,好成这样,难免惹闲话啊……”
孙婷婷脸上火辣辣的,勉强挤出一丝笑:“王姨,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这会儿家里出事,互相依靠着……”
“依靠是好事,可也得有个度啊。”王婆婆打断她,语气带着过来人的笃定,“姑娘家名声要紧!将来都是要嫁人的,这传出点风言风语,可怎么好?”
类似的话,像寒风一样,从不同渠道钻进孙婷婷的耳朵。她开始失眠,夜里看着女儿疲惫的睡颜,内心天人交战。她既感激何世清的无私付出,又无法忽视那日益发酵的流言带来的恐惧。她性格怯懦,不敢直接质问,只能把忧虑化作更沉重的叹息和欲言又止的眼神,这无声的压力像蛛网般缠绕着何世清。
一天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来娣的精神稍好了一些。何世清被孙婷婷支回家拿换洗衣物,房间里只剩下母女二人。 苏苗苗正削着苹果,手法熟练地将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苏来娣静静地看着女儿,忽然开口,声音虽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直率:“苗苗。”
“妈,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苏苗苗立刻放下苹果和小刀,凑上前。
苏来娣摇摇头,深陷的眼睛锐利地看向女儿,单刀直入:“你跟妈说实话,你跟清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苗苗心里咯噔一下,强装镇定:“什么怎么回事?清清姐姐这些天为了咱家,累得都瘦脱形了……”
“别打岔!”苏来娣语气加重,带着久病之人的烦躁和深切的忧虑,“我眼睛没瞎!她是对咱家有恩,妈记一辈子!可你看她的眼神,不对劲!还有她看你那样子……苗苗,你老实告诉妈,你们是不是……是不是那种关系?”
“妈!”苏苗苗的脸瞬间惨白,声音带着被戳破心事的尖锐和委屈,“你说什么呢!清清姐姐她只是……”
“只是什么?!”苏来娣激动地想撑起身子,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苏苗苗赶紧上前扶住她,为她拍背。缓过气来,苏来娣死死抓住女儿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严厉:“苗苗!你听妈一句劝!这不行!这是邪路!要被人戳断脊梁骨的!清清是个好孩子,你别害了她,更别害了你自己!趁早断了这念头!听见没有!” 母亲的直白和激烈的反对,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苏苗苗的心脏。她看着母亲因激动而潮红的病容,所有辩解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化成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她不敢刺激母亲,只能死死咬住下唇,无声地流泪,肩膀剧烈地颤抖。
何世清拿着衣物回来时,敏感地察觉到病房里异常压抑的气氛。苏苗苗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抽动,苏来娣闭着眼,胸口起伏剧烈。看到她进来,苏来娣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虚弱地点头,而是将头偏向了一边。
晚上,何世清在水房洗水果,孙婷婷跟了进来,犹豫了半天,才艰涩地开口:“清清……妈知道你和苗苗好……可是,人言可畏啊……你苏阿姨刚才……问起你们了……外面有些话,传得很难听……妈是怕……”
何世清手里的苹果“噗通”一声滑进水池。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她僵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辛苦筑起的堤坝,在现实的洪流面前不堪一击。她仿佛已经看到苏阿姨厌恶的眼神,看到苗苗被指指点点的孤立无援,看到母亲愁苦的脸。 巨大的负罪感和恐惧将她淹没。她开始变本加厉地“自我纠正”。苏苗苗递过来的水杯,她不再直接接过,而是等对方放在桌上再拿;苏苗苗习惯性地想靠在她肩上休息时,她会僵硬地移开身体,借口去打开水;晚上守夜,她宁愿蜷缩在冰冷的椅子上,也不再和苏苗苗挤在一张看护床上互相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