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的尘埃落定,遗嘱带来的短暂纷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更深的沉寂。北方小城的腊月,展现出严冬最残酷的样貌。刺骨的北风不再是过客,而是常驻的暴君,卷着细碎坚硬的雪沫,日夜不息地呼啸、抽打,试图将天地间最后一丝暖意也彻底掠夺、冻结。苏家那栋曾经充满生活气息的小楼,如今像被遗弃的巢穴,寒冷从墙壁缝隙、窗框边缘丝丝渗入,连同那股属于苏母苏来娣的、鲜活的气息一起,不可逆转地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寂静,以及无处不在、无声诉说着缺失的悲伤回忆。
苏苗苗仿佛一株在严霜暴雪中被彻底摧折了生机的植物,蜷缩在自我构筑的脆弱躯壳里。她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待在自己的房间,书本摊在书桌上,目光却空洞地穿透纸页,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笔尖在草稿纸上悬停良久,最终只能无力地落下一个小小的墨点,洇开,一如她无法聚焦的思绪。偶尔,她会机械地打开母亲的衣柜,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过那些熟悉的衣物——那件苏母常穿的、洗得有些发白的藏蓝色开衫,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皂角混合着阳光的味道;那条她病重前新买、却没来得及穿几次的枣红色羊毛围巾,颜色依旧鲜艳,却刺痛双目。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纽扣或柔软的羊毛纹理时,眼泪便会毫无预兆地、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滴在衣物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她并不放声痛哭,只是任由泪水流淌,仿佛这已是身体唯一能做出的、表达悲伤的本能反应。
何世清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像守护一件濒临破碎的珍宝。她适时地递上一杯始终温热的开水,将苏苗苗冰凉僵直的手指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笨拙却执着地揉搓着,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夜里,她将苏苗苗紧紧搂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似乎永远也暖不过来的身躯,在她被噩梦惊扰、细微颤抖时,轻拍她的脊背,在她耳边低语:“苗苗不怕,我在,我一直都在。”
孙婷婷每日强忍悲痛,变着法子炖汤炒菜,试图用食物的热气唤醒这个家的生机。但精心烹制的菜肴端上桌,往往在沉默中慢慢凉透,凝出一层令人心酸的油花。她看着苏苗苗如同嚼蜡般勉强吞咽几口便放下筷子,只能背过身去,偷偷抹去眼角的湿润。
苏父苏建国和李娟来过几次。每次他们的到来,都像在平静(死寂)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激起微妙而尴尬的涟漪。李娟总是穿着剪裁合身、质地精良的羊绒大衣,颜色多是低调的灰、驼,妆容一丝不苟,神色间带着一种经历世事后特有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某种保持距离的得体。她不像身边的苏建国那样,眼神躲闪,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浑身写满了局促与愧疚。李娟的目光敏锐而审慎,在扫过苏苗苗苍白憔悴的小脸时,会流露出一闪而过的、真实的怜悯,但更深层,是一种快速的评估——评估这场悲剧的麻烦程度,以及自己需要介入、并且能够介入的合理边界。
她会将一个厚厚的、装着显然价格不菲的进口营养品和厚实现金信封递到孙婷婷手中,动作干脆利落,声音平和听不出太多波澜:“孙姐,这些给苗苗添置些需要的,正长身体又关键的时候,别苦着孩子。”
她从不试图去拉苏苗苗的手,或做出任何过份亲昵的举动,甚至刻意保持着一两步的安全距离,这是一种明确的界限感,也是一种不易察觉的自我保护。她心里明镜似的,眼前这个女孩的悲剧,追根溯源,与身边这个如今唯唯诺诺的男人当年的离开脱不开干系,正是他的缺席,加剧了前妻苏来娣独自抚养孩子的辛劳,或许也在无形中催化了疾病的进程。这种认知,混合着一种“人死债烂”却又无法完全撇清责任的复杂心态,让她无法真正袖手旁观。尤其当她想到苏苗苗即将面临人生大考,想到苏来娣在病榻上直至离世都没向他们开口求助的倔强,一种基于现实考量(让丈夫苏建国心安,也避免日后落人口实,毕竟孩子真要出了什么事,舆论对她们并不有利)和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基于母性的微弱善意,便占据了上风。
她对苏建国提及前妻时那份难以掩饰的伤感心存芥蒂,但她更明白,一个死人,尤其是一个辛苦一生、凄然离世的女人,是活人永远争不过的。与其让丈夫怀着这份愧疚可能一辈子念念不忘,不如妥善安置好这唯一的血脉,既是给了孩子一条相对稳妥的路,也买断了她们自己未来生活的安宁,图个心安理得。这种帮助,从头到尾都带着清晰的利己色彩和冷静的算计,却又结结实实地落在了苏苗苗最需要物质支持的地方。
苏建国则始终像个沉默的影子般跟在李娟身后,在李娟简洁地表达完“意思”后,才笨拙地附和两句:“是,是,听你李姨的……苗苗,你……好好的。”
更凸显了李娟在这段关系中的主导地位以及苏建国经济和精神上的依附状态。他们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长,问候也停留在表面,然后便在那挥之不去的尴尬气氛中讪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