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小城的冬日清晨,天光亮得格外迟疑。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惨白的曦光像被冻硬的棉絮,费力地穿透旧窗棂上的霜花——那霜花是细碎的六角形,边缘还凝着昨夜的寒气,在玻璃上拓出一片朦胧的白。何世清猛地从噩梦中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堵着半声未能喊出的“苗苗”,舌尖还残留着戈壁滩夜风里的沙砾味。
梦里是戈壁滩永恒的夜,苏苗苗蜷缩在她怀里,单薄的后背还在微微颤抖,说“清清我冷”。她拼命把人往怀里裹,却怎么也捂不热那逐渐流失的温度,最后星空像翻倒的墨汁,旋转着压下来,要将她们连同那点微弱的呼吸一起埋葬。
她几乎是本能地,向身旁摸索过去。这是五年来的习惯——苏苗苗总爱踢被子,每天清晨她都要先摸一把身旁的人,确认是暖的才安心。可这一次,手掌触到的不是记忆中温软的、带着橘子味护手霜气息的身体,而是一片冰凉的、铺得平整却空荡荡的炕席。炕席的纹路硌得指尖发疼,那股寒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像触电般让她彻底清醒。她倏地缩回手,指关节蜷得发白,仿佛被烫到一样,整个人僵在那里,连呼吸都忘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没有另一个人的浅眠呼吸声,没有翻身时布料摩擦的窸窣响,没有苏苗苗睡梦中无意识的呓语——她总爱梦到南京的梧桐,会含糊地说“落下来了,像小扇子”。只有窗外传来几声稀疏的鸡鸣,嘶哑得像被冻裂的木柴,还有远处巷口王婶扫地的竹扫帚划过冻土的“沙沙”声,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喧嚣。而这死寂的房间里,苏苗苗的痕迹却无处不在,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密密麻麻扎在她的感官上。
炕头柜的玻璃镜面上,还粘着苏苗苗贴的卡通贴纸,是只抱着胡萝卜的兔子,边角已经卷了边,是她上次回来时踮着脚贴的,说“这样梳头时就能看见小兔子了”。镜子旁边,放着苏苗苗的杯子——一个印着憨态可掬熊猫的白瓷杯,是何世清去年在镇供销社给她买的生日礼物,杯沿还有一小块她煮姜汤时不小心磕掉的釉,当时苏苗苗还心疼地摩挲着说“这是清清送的,磕了也好看”。杯子旁边摞着她没看完的《边城》,书页间夹着一片枯黄的胡杨叶当书签,叶面上还留着苏苗苗用钢笔写的小字“和清清一起捡于戈壁,10.15”,那是她们在新疆时,苏苗苗追着一只蜥蜴跑了半里地,回来时手里攥着这片叶子,满脸通红地塞给她的。
墙角的旧木椅上,搭着她没织完的毛线围巾,灰蓝色的毛线是苏苗苗特意挑的,说“清清穿深色衣服好看,配这个显白”。毛线团滚落在椅脚,露出半截织好的纹路,针脚有些歪,是她初学织围巾时的作品,棒针还插在上面,针尾缠着一小截粉色的线——那是苏苗苗拆了自己的旧发圈绕上去的,说“这样拿在手里不硌”。甚至空气里,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她常用的那款茉莉花洗发水的淡香,混着炕席的草木味,成了最伤人的蛊。
何世清的目光一点点扫过这些物件,每一个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她伸出手,极其缓慢地拿起那个熊猫杯子,冰凉的瓷壁贴着掌心,杯底还留着苏苗苗上次喝水时溅出的水渍,早已干透,却在她眼里泛着湿意。她记得去年冬天,苏苗苗总喜欢用这个杯子喝热水,双手捧着杯子来回摩挲,像只取暖的小动物,然后会眯起眼凑到她面前,把杯子递过来:“清清,你也捂捂,熊猫都暖和了,给你分点热乎气。”
“清清,起来吃饭了。”孙婷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刻意放轻的柔和,像是怕惊扰了炕上的“人”。脚步声也放得极轻,鞋底蹭着地面,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以前苏苗苗总爱睡懒觉,孙婷婷从来都是这样轻手轻脚地叫门。
何世清没有应声,依旧握着那个杯子,指节泛白,指腹一遍遍摩挲着杯沿的缺口。窗外的风卷着碎雪粒,“嗒嗒”地打在窗玻璃上,像谁在用指甲轻轻叩门,那是苏苗苗以前最爱玩的把戏,下雪天就趴在窗边敲玻璃,喊“清清快来看雪,像白糖”。
孙婷婷等了片刻,轻轻推门进来。门轴“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她看到女儿穿着单薄的蓝布睡衣,呆呆地坐在炕沿,头发乱蓬蓬地贴在脸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熊猫杯子,眼神空洞地望着窗玻璃上的霜花,整个人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冰雕。炕桌上的早饭冒着微弱的热气——小米粥熬得稠稠的,上面浮着几粒红枣,是苏苗苗爱加的;白面馒头是刚蒸好的,还带着蒸笼的麦香;一碟咸菜切得细细的,浇了点香油,是苏苗苗说“配粥最香”的吃法。可这满桌的热气,却丝毫无法温暖这房间里的冰冷。
孙婷婷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走过去,没有多问,只是拿起炕尾叠放整齐的藏蓝色棉袄——那是苏苗苗去年给何世清缝的,领口绣了朵小小的雏菊,是她跟着王婶学的——轻轻披在何世清颤抖的肩上,手指不经意间碰到女儿的后背,冰凉得像块石头。
“妈……”何世清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苗苗的杯子……冷了。”
孙婷婷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强行忍住,用袖口蹭了蹭眼角,接过那个杯子,走到桌边。暖壶是昨晚特意灌满的,她拧开壶盖,滚烫的水汽“呼”地冒出来,带着白瓷暖壶特有的铁锈味。她仔细地用热水涮了涮杯子,把残留在杯底的凉意彻底驱散,又重新倒上大半杯热水,递回到何世清手中:“捂捂手,趁热喝点粥。她昨天还跟我念叨,说想吃你熬的小米粥,可惜……”话说到一半,她猛地顿住,喉结剧烈滚动,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何世清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顺着手臂爬上去,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寒意。她低下头,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水汽,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仿佛又看到苏苗苗捧着杯子呵气的样子,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小雾,然后她笑着把温水递到自己嘴边,用嘴唇试了试温度:“你尝尝,不烫了,刚好喝。”
“我……织不完了。”何世清的目光转向那条未完成的围巾,灰蓝色的毛线在惨白的光线下,像是凝固的天空,“她说……冬天要织一条和我一起戴,情侣款。”她的声音哽咽着,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杯子里,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她说戈壁滩风大,戴这条围巾就不会冻着脖子了……可我们还没等到冬天穿情侣款,她就……”
孙婷婷走过去,拿起那团毛线和棒针,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细密的针脚。针脚里还留着苏苗苗的温度,她记得女儿上次织到这里时,还闹了笑话——把针脚织错了,拆了三次,急得眼眶发红,拉着她的手撒娇:“妈,你教我嘛,我要织得漂漂亮亮的给清清。”孙婷婷的声音哽咽:“苗苗手巧,第一次织就织得这么好。”她顿了顿,伸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等你……等你缓过劲,妈教你,咱们一起给她织完,挂在她照片旁边,啊?”
一起织完?挂在照片旁边?何世清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母亲强忍悲恸的脸。织完了,给谁戴呢?那个怕冷、冬天出门要裹三层围巾,却总爱把自己的围巾分给路边流浪猫垫窝,然后笑嘻嘻蹭进她怀里要暖手的人,已经不在了啊。
这个认知像一场迟来的雪崩,轰然砸下。她终于无法再维持表面的平静,手中的杯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热水溅湿了裤脚,烫得皮肤发疼,她却毫无知觉。她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捂住脸,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压抑了数日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最后一道防线。她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哭声嘶哑而绝望,像受伤的野兽在洞穴里舔舐伤口,每一声都带着血沫:“她还没戴过我给她织的手套!我织了三双,都是她喜欢的颜色!”“我们说好开春去南京看梧桐花,去吃城南的冰糖葫芦,她还说要去拍一套汉服写真!”“她才二十岁啊,还有那么多事没做,那么多地方没去,怎么就走了啊!”
孙婷婷没有劝阻,也没有上前拥抱。她只是默默地蹲下身,捡起那个幸运没有摔碎的杯子——杯沿的缺口又磕掉了一点瓷,像在无声地哭泣。她用抹布仔细擦干地上的水渍,动作缓慢而沉重。然后,她坐在女儿身边,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她做了噩梦时那样。浑浊的眼泪从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滴落在陈旧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窗外的天色完全亮了起来。阳光努力穿透云层和窗霜,在房间里投下微弱的光影。巷口传来卖早点的吆喝声,“豆浆——油条——”,是苏苗苗以前最爱听的声音,每次听到都要拉着何世清跑出去买,还要多加一勺糖。王婶家的小孙子在院子里哭,王婶轻声哄着,给孩子塞了颗糖,那是苏苗苗上次给孩子买的,说“小弟弟喜欢吃草莓味的”。
这个北方小城的清晨,与以往无数个清晨并无不同。有烟火气,有哭闹声,有吆喝声。只是这个家里,少了一个怕冷又爱笑、总爱制造热闹的人,多了一个心被掏空、在第一个没有她的清晨里,彻底崩溃的灵魂。
哭声渐渐变成无声的抽噎。何世清疲惫地靠在母亲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孙婷婷揽着她,目光落在窗台上苏苗苗养的多肉植物上——叶片饱满,是她每天按时浇水的成果,苏苗苗说“肉肉要好好长,等我们回来给它换个大花盆”。孙婷婷轻声说:“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是啊,往后的日子还长。只是这漫长的、没有苏苗苗的日子,该如何面对那些未完成的约定?如何看着她的遗物一天天蒙尘?如何在每个清晨醒来时,接受身旁空无一人的事实?这个问题,像房间里的寒气一样,缠绕着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在这个亮起来的清晨里,找不到任何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