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建筑设计院的学术报告厅内,冷气嘶嘶作响,却压不住满室的喧嚣。一年一度的“生态修复与可持续发展”行业交流会,是业界翘楚与新锐力量展示实力、拓展人脉的重要舞台。巨大的水晶吊灯下,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映照着西装革履、衣香鬓影的人群。空气里混杂着打印资料的油墨味、现磨咖啡的醇香,以及各种名贵香水、发胶交织的、略带攻击性的社交气息。
何世清独自坐在靠过道的位置,那里视野良好,方便进出。她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浅灰色亚麻西装套裙,衬得她略显清瘦的身形更加挺拔利落,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化了淡妆,遮掩了些许疲惫,看起来专业、干练,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她面前摊开着本次会议的详细议程和一本半旧的皮质笔记本,封面上烫金的“清源”二字略显磨损。
瀚海设计的总经理赵总,一个年近五十、身材微胖、有着典型商人精明面相的男人,端着一杯意式浓缩,恰好坐在她斜后方几排的位置。他一边与身旁人寒暄,一边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何世清。近两年,“清源工作室”异军突起,特别是那个国家级荒漠修复项目一炮而红,让何世清这个名字在圈内声名鹊起,成了他瀚海设计不可小觑的竞争对手。他今天的目标之一,就是近距离观察这位“何总”。
会议尚未正式开始,厅内人声鼎沸。何世清微微侧身,从身旁座椅上放着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银灰色保温杯,杯身有不少磕碰的痕迹,显得有些旧了。她轻轻拧开杯盖,却没有自己喝,而是非常自然地将其放在了旁边那个她一早特意留出的空座椅的杯托上。她还细心地将杯盖虚掩着,仿佛怕水温太高。接着,她又从包里拿出一小包独立包装的苏打饼干,同样放在那个空座的扶手上,动作娴熟得像是一种习惯。做完这些,她才坐正身体,翻看起会议材料。
这个小细节,被一直留心她的赵总尽收眼底。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觉得有些怪异——帮同伴占座留位置常见,但连水和零食都准备好,还如此细致,未免太过周到。他瞥了一眼那个始终空着的座位,心里划过一丝疑惑,但很快被熟人的招呼声打断,并未深想。
会议在主办方致辞后正式开始,第一位受邀的资深专家上台分享最新流域生态治理理念。何世清听得非常专注,不时低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姿态专业,偶尔微微点头,表示赞同。期间,她似乎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握笔的手立刻顿住,迅速侧过头,眉头微蹙,压低声音,用几乎只有“身边人”能听到的气音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喝水呛着了?还是空调太冷,嗓子不舒服?”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伸出手,非常轻柔地拍了拍旁边空座椅的椅背,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孩子。做完这个动作,她才转回身,继续听讲,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自然而然的小插曲。
赵总这次看得真真切切。他心中的怪异感陡然放大,像一滴墨汁落入清水,迅速扩散。他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在那张空座椅和何世清之间来回扫视。空座椅上除了那杯水和那包饼干,别无他物。而何世清的脸上,除了刚才一闪而过的关切,此刻只剩下聆听演讲时的专注和思考,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么反常。邻座有人晚到,想坐那个空位,何世清立刻抬手,礼貌却异常坚定地低声阻止:“抱歉,这里有人了。” 语气不容置疑。
茶歇铃声响起,人群如潮水般涌向休息区,取用点心、咖啡,相互攀谈。何世清却没有动。她拿出手机,解锁屏幕,点开相册,然后侧过身,将手机屏幕朝向旁边的空座,开始低声交谈起来,语气是同行间探讨专业问题时特有的认真和平等:“苗苗,你看这张我上周在现场拍的照片,他们这个边坡生态修复的工艺,是不是和你之前设想的那种结合了植物纤维毯和格宾网的技术有点异曲同工?但我觉得他们在植被群落配置上太单一了,缺乏层次感,长期保水固土效果可能打折扣……”她手指滑动屏幕,展示着不同的照片,偶尔停顿,微微侧头,
仿佛在认真聆听对方的意见,然后会点点头,或者补充几句自己的看法:“嗯,对,你说得对,如果中间加入一些本地耐旱的灌木幼苗,形成乔灌草结合,稳定性和生态效益都会好很多……成本?嗯,前期是高一点,但全生命周期算下来是划算的。”
赵总端着一杯新续的咖啡,假装与别人交谈,脚步却不着痕迹地挪到了离何世清更近的位置。他竖着耳朵,隐约能听到“乡土植物”、“根系网络”、“生物多样性”等专业词汇,交谈内容本身逻辑清晰,甚至不乏真知灼见,显示出讲话者扎实的专业功底和前瞻性思维。但让他脊背发凉的是,自始至终,何世清都是在对着那个空无一人的座位说话!她的目光聚焦在空座椅上方一个固定的、与人坐着时视线平行的高度,眼神专注,时而露出受到启发或赞同的光芒,互动感极其真实,完全不是精神恍惚者的自言自语,更像是在与一个无形的、但在她感知中真实存在的智力体进行高效沟通。
这太反常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划过赵总的脑海。 下午的议程,有一个环节是“文化引领下的生态修复案例研讨”,专家恰好重点剖析了云岭村项目,并高度赞扬了其“人文关怀与生态技术的完美结合”。
作为主要设计者,何世清被邀请上台即席分享心得。她落落大方地走上演讲台,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目光扫过台下,眼神清亮,看不出丝毫异常。她的发言条理清晰,语言流畅,从项目缘起、面临的独特挑战,讲到如何将彝族传统文化符号与现代生态技术巧妙融合,赢得了台下阵阵真诚的掌声。
然而,在谈到一个关键细节——关于如何说服村民保留并活化村口那棵具有神性意义的老树时,她的话语突然有了一个微妙的停顿,目光不由自主地、极其自然地飘向了台下那个一直空着的座位,脸上瞬间浮现一抹极其温柔、带着依赖和骄傲的浅浅笑容,她补充道:“其实,这个环节最关键的突破,得益于我的搭档苏苗苗女士。是她以其敏锐的观察力和深厚的共情能力,真正理解了那棵树在村民心中的分量,是她找到了那个既能尊重传统信仰又能融入现代功能的平衡点。她的智慧和对人的关怀,是我们那个方案最终能够打动人心的灵魂所在。”
台下知情的同行们神色复杂,有的低头不语,有的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知情者则以为她的搭档可能临时离席,并未觉出太大异样。但一直紧盯着她的赵总,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异常——她在提及苏苗苗时,那种眼神和语气,绝不是在感谢一个缺席的同事,那分明是在与一个近在咫尺、正在用目光给予她肯定和鼓励的亲密伙伴进行实时交流!
而且,他猛地想起,清源工作室那个才华横溢、文笔极佳、据说与何世清关系匪浅的文案策划苏苗苗,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出现过了,连工作室最近的宣传通稿都换了笔风。 会议在主办方的总结陈词中结束,人群开始骚动着离场,互相道别,交换名片。何世清也从容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她将笔记本和保温杯仔细收进公文包。
然后,她走到那个空座旁,拿起那个几乎没动过的保温杯,拧紧,然后侧头对着空座,语气轻快而带着一丝完成工作后的放松说:“苗苗,我们走吧。今天听到的几个新观点挺有启发,回去我们可以好好琢磨一下,优化一下手上那个湿地公园方案的细节,特别是水生植物群落配置那块。”
她说着,还做了一个虚扶的动作,然后与“空气”并肩,步伐一致地向会场外走去。夕阳透过高大的玻璃幕墙,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那画面看起来异常和谐,却让知情人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诡异。
赵总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何世清消失在大门口的背影,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他掏出手机,避开嘈杂的人群,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走廊尽头,拨通了一个电话,语气变得严肃而谨慎: “喂,李主任,我,老赵。方便说话吗?跟你打听个事儿,清源工作室那位何总,她身边是不是一直有位搭档,叫苏苗苗?对,就是文笔特别好,负责策划文案的那位……她最近怎么样?什么活动都没参加?……消息确切吗?大概有多久了?……小半年了?……好,我知道了,谢了,回头一起吃饭。”
挂了电话,赵总的脸色更加凝重。他沉吟片刻,又迅速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声音压得更低:“小刘,你立刻帮我仔细查一下,清源工作室最近半年所有的公开活动记录——包括项目签约仪式、行业研讨会、媒体采访、甚至社交媒体的更新,重点查查还有没有苏苗苗出现的任何痕迹,照片、文字报道,任何信息都不要放过。特别是,密切留意何世清何总近期的所有公开言行,有没有……任何不太对劲的地方。要非常低调,绝对不能惊动任何人,明白吗?”
他收起电话,目光再次投向何世清离开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商场博弈,如同高手过招,任何一个细微的、不为人知的破绽,都可能成为扭转战局的关键。何世清的专业能力和创造力,他内心是钦佩甚至忌惮的,但如果她的精神状况真的出现了严重问题……那对野心勃勃、一直想超越清源的瀚海设计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容错过的天赐良机。
当然,他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而不是捕风捉影的猜测。一场针对“清源工作室”核心灵魂人物的秘密调查,在行业盛会散场的余晖中,悄无声息地启动了。报告厅内灯火通明,人潮渐散,而一场隐藏在行业平静水面下的暗流,已开始悄然涌动。赵总整理了一下西装,脸上恢复了一贯的精明与从容,迈步融入离去的人群,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