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公证的红章、财产分割的签字页、物品清理的清单、墓穴预留的协议……一桩桩，一件件，被何世清按时间顺序码在书房桌面，像完成一项精密工程的竣工资料，边角都用镇纸压得平整。储藏室里，三个贴着“封存记忆”的纸箱堆叠得整整齐齐，最上面的箱子角露着半截素描本的牛皮纸封面——那是苏苗苗送她的二十岁生日礼物，封面画着两个牵手的小人。她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纸箱壁，里面传来细碎的纸响，是苏苗苗贴在冰箱上的卡通磁贴，有只歪脸小熊，是当年两人在夜市套圈赢的，苏苗苗非要贴在冰箱上，说“这是我们工作室的吉祥物，能带来好运”。这个住了二十多年的家，属于“何世清”的痕迹正被悄然剥离：衣柜里只剩三套素色衣物，都是苏苗苗说“耐脏又百搭”的款式；书架上撤走了大半专业书，只留下母亲爱看的散文和苏苗苗的作品集；连阳台挂着的双人晾衣架，都被她擦干净收进了储物柜。空气里飘着消毒水般的清冷，只剩下一种近乎无菌的、让人心慌的整洁。她像个即将远航的旅客，提前打包好所有行囊，只待黎明时分的启程钟声，却连目的地都无人知晓。
启程的前夜，南京又落了春雨。雨点敲打着卧室窗玻璃，先是细密的“沙沙”声，缠缠绵绵像苏苗苗以前哼的《茉莉花》，跑调却格外清脆，渐渐变沉，成了“嗒嗒”的轻响，顺着窗缝渗进一丝湿冷的风。何世清几乎一夜未眠，她躺在铺着浅灰色床单的床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领口的银杏叶银饰——银叶背面的“清”字被体温焐得温热，那是苏苗苗雕到手指起泡才完成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里有片经年的水渍，苏苗苗总说像只展翅的蝴蝶，“等我们赚了钱，就把天花板重新刷一遍，画满蝴蝶”，可此刻在她眼里，只剩一团模糊的灰影，像褪了色的旧梦。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回着碎片：童年时母亲在台灯下为她缝补校服，顶针在指间转得飞快，线头落在她的作业本上，母亲笑着说“下次小心点，别再勾破了”；大学校园里，与苏苗苗初遇时那片砸在她头上的梧桐叶，女孩捡起来笑着说“这是缘分的信物，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还把叶子夹进了她的笔记本；工作室里，两人为了《山河温柔》的目录排版争得面红耳赤，苏苗苗拍着桌子说“人文类的书要暖一点，你这排版太冷冰冰了”，最后抱着奶茶相视而笑，还是用了苏苗苗的方案；戈壁滩上，苏苗苗把冻得通红的手塞进她兜里，指着星空说“以后我们的书要像星星一样亮，让所有人都知道，有地方藏着温柔”……这些记忆带着温度涌来，又被窗外的湿冷浇灭，只留下满心的寒意与空茫。她没有哭，也没有发抖，只是一种巨大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灵魂已提前抽离，悬浮在半空，冷漠地注视着这具即将完成最后使命的躯壳。床头柜上，苏苗苗的笔记本摊开着，最后一页写着“南京的春天要去老门东吃梅花糕，和清清一起”，字迹被泪水晕开了一角。
天光微亮时，雨停了。窗帘缝隙漏进一缕灰白的晨光，照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母亲织的半只羊绒手套，是去年冬天没织完的，针脚有些歪，却格外厚实。何世清起身，换上一身浅灰色连衣裙，外搭深灰风衣，领口的银杏叶银饰是唯一的亮色。走到客厅时，厨房传来轻微的声响，母亲孙婷婷正背对着她站在灶台前，佝偻的背影在晨曦中显得异常瘦小，蓝布围裙还是去年苏苗苗送的，上面绣着的小雏菊已经洗得发白。
何世清的心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尖锐的痛楚瞬间戳破麻木的平静。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妈，早。”
孙婷婷猛地转过身，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眼下的青黑比何世清的更重，显然也是一夜未眠。她手里还握着盛粥的勺子，勺柄在颤抖，粥汁溅在灶台上，凝成一小片白渍。“清清起来了？”她挤出个极其僵硬的笑容，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熬了你爱喝的小米粥，加了点南瓜，甜丝丝的，还煎了荷包蛋，边缘没煎焦，是你喜欢的溏心。”她把粥碗往何世清面前推了推，手指碰了碰女儿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口一紧，“怎么这么凉？是不是晚上没盖好被子？”
餐桌上的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小米粥冒着氤氲热气，琥珀色的粥面上飘着几粒枸杞；荷包蛋卧在白瓷盘里，金黄的边缘微微卷起，蛋黄隐约透着溏心的嫩黄；旁边还摆着一碟酱黄瓜，是母亲去年夏天腌的，苏苗苗总爱就着粥吃，还说“阿姨腌的黄瓜比外面卖的好吃十倍”。何世清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到嘴边，温热的粥滑过喉咙，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凉。她吃得异常缓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像是要把这熟悉的味道刻进记忆最深处。抬眼时，正撞见母亲的目光——那目光牢牢锁在她脸上，盛满了恐慌、探究，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挽留，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浮木。“清清，”孙婷婷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你……要去哪？什么时候回来？”
碗里的粥还剩小半时，何世清放下了勺子。瓷勺碰到碗壁，发出“叮”的轻响，在寂静的餐厅里格外刺耳。孙婷婷的嘴唇瞬间剧烈颤抖起来，双手紧紧攥着桌布，指节泛白，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死死咬着下唇忍着没掉下来。“妈知道你心里苦，”她哽咽着说，“苗苗走了，你难受，妈也难受……可是清清，你不能丢下妈啊。”
何世清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她能闻到母亲发间淡淡的皂角香，那是她从小闻到大的味道，是“家”的味道。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却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孙婷婷。母亲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像被抽走所有力气，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肩膀单薄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后背的骨头硌得她掌心发疼——她才惊觉，母亲竟已这么瘦了。
“妈，”何世清将脸埋在母亲瘦削的肩头，声音低沉而平静，却藏着翻涌的惊涛骇浪，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谢谢您……谢谢您在爸爸走后，一个人把我养大，谢谢您在我熬夜画图时总留着灯，谢谢您在我和苗苗吵架时，总说‘苗苗是个好孩子，多让着点她’。谢谢您……一直陪着我。”
她停顿了一下，吸了口带着母亲气息的空气，那气息里混着粥香和皂角香，让她鼻头发酸。仿佛需要耗尽毕生勇气，她才说出接下来的话：“对不起……对不起让您担心了这么久，对不起上次您感冒发烧，我只顾着整理苗苗的手稿，没好好陪您；对不起我总把情绪藏在心里，从来没跟您说过一句贴心话；对不起……我可能，不是一个好女儿。”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刺穿了孙婷婷最后的防线。“我爱您。”何世清贴着母亲的耳朵，轻轻说出这三个字，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
孙婷婷的眼泪瞬间决堤，汹涌而出，砸在何世清的风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反手死死抱住女儿，指甲几乎要掐进何世清的后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妈不要你做什么好女儿，妈只要你活着……清清，妈不能没有你啊！”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个布包，塞到何世清手里，“这是你爸留下的护身符，妈一直戴着，你带上，平平安安的……要是累了，就回来，妈永远在。”
何世清没有哭，只是更紧地抱了抱母亲，感受着这具瘦弱身体里的颤抖与不舍。布包里的护身符带着母亲的体温，硌在掌心发烫。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松开了手。她往后退了一步，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鬓角的白发、眼角的皱纹、红肿的眼睛，这张刻满风霜与爱意的脸庞，她要永远烙印在灵魂里。“妈，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药。”她转身，拿起玄关处那个轻便的帆布背包——里面装着身份证、钱包、戈壁石、《山河温柔》的清样，还有母亲塞给她的护身符，没有回头，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咔嗒”一声轻响，隔绝了母亲崩溃的哭声，也隔绝了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何世清站在楼道里，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能清晰地听见门内母亲哭喊着她的名字，还有玻璃杯摔在地上的脆响。她的手指攥得发白，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混着眼泪砸在台阶上。她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像在敲打着最后的告别鼓点。楼下的保安大爷探出头，见是她，笑着说“何小姐早啊，上班去？”，她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快步走出小区大门。
清晨的街道行人寥寥，雨水洗过的柏油路泛着青黑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梧桐树新芽的清新气息，却带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凉意。何世清像一个孤独的游魂，开始了她计划中的、最后的南京巡礼。
第一站是母校。古老的梧桐树刚刚抽出嫩绿色的新芽，枝桠间漏下细碎的晨光，洋溢着生机，而她的心却是一片荒芜。她走过图书馆前的台阶，想起大三那年冬天，苏苗苗抱着热奶茶在这儿等她，围巾裹得像只小熊，把奶茶塞进她手里说“快暖暖，你的手比冰还凉”；她穿过林荫道，脚下的落叶还带着去年的枯黄，这里曾是她们背单词的地方，苏苗苗总爱揪着她的袖子撒娇“清清我记不住，你念给我听嘛”；她站在教学楼的窗边，望着里面埋头看书的学生，仿佛能看见当年的自己和苏苗苗，趴在课桌上画工作室的草图，为了一个设计细节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又笑着分享一块巧克力。记忆如潮水般拍打着心房，带来阵阵尖锐的痛楚，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走着，用目光抚摸过每一寸熟悉的土地，像是在为这段青春举行一场无声的祭奠。
接着，她走到了老居民楼——那是她们最初创办工作室的地方，在三楼，窗外有棵老槐树。工作室早已搬迁，如今那里挂着“旧时光咖啡馆”的招牌。她站在街对面的公交站牌后，静静地望着那扇熟悉的窗户，仿佛能看见当年两个年轻女孩在里面熬夜：苏苗苗趴在桌上画采访提纲，笔尖在纸上飞快移动；她对着电脑改设计图，苏苗苗会偷偷绕到她身后，把冰凉的手伸进她衣领里，吓得她尖叫。有一次她们接到第一笔大订单，两人抱着对方在屋里转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还煮了速冻饺子庆祝，苏苗苗吃着吃着就哭了，说“清清，我们终于成功了”。那些为梦想拼搏的日夜，那些充满希望的时光，如今都已随风飘散。她站了很久，直到咖啡馆的店员探出头看她，才默默转身离开。
下一站，是她们后来搬迁的新工作室。位于创意园区三楼，门牌号302，是苏苗苗选的，说“3和2加起来是5，我们俩的幸运数字”。她掏出钥匙——那是她特意留下的，没有交给接手的人，插进锁孔时，“咔嗒”一声轻响，像打开了尘封的时光。工作室里空荡荡的，家具都已搬走，只剩墙上她们亲手画的文化墙，画着云岭村的梯田和老槐树，角落里签着两人的名字。地板上有道浅浅的划痕，是苏苗苗搬书架时不小心弄的，当时她还闹着要“给地板道歉”，蹲在地上擦了半天。“苗苗，我来看你了。”她轻声说，指尖抚摸着墙上的字迹，冰凉的墙皮带着熟悉的气息。物业阿姨路过，看见她，惊讶地说“何小姐？您怎么来了？接手的人明天才来呢”，她笑了笑：“来看看，谢谢阿姨。”“唉，”物业阿姨叹了口气，“苏小姐以前总给我们带糖吃，说我们值班辛苦，这孩子……”何世清的喉咙发紧，匆匆说了句“再见”，逃也似的关上门。
她去了“墨香”独立书店，那是她们以前常逛的地方。木质书架上的书换了一茬又一茬，店主还是那个戴眼镜的老爷爷，看见她，推了推眼镜，笑着说“姑娘，好久没见你和你朋友一起来了，你们以前总抢着坐靠窗的位置”。何世清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爷爷，我来看看。”她走到文学区，手指拂过一本本脊，最后停在《湘行散记》上——那是苏苗苗最喜欢的散文集，当年她们在这里为了买这本书，把午饭钱凑了凑才够，苏苗苗说“清清，我们一人一半，轮流看”，最后两人共用一本，在页边写满了彼此的批注。她抽出书，翻到夹着银杏叶书签的那一页，叶脉清晰，是她们在校园里捡的，苏苗苗说“这叶子能保存很久，像我们的友谊”。“要买下吗？”店主爷爷走过来，“这本书你们当年看了好久，我还记得。”她摇了摇头，把书放回书架：“不用了，它在这里挺好的。”
最后，她来到了秦淮河边。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层碎金。游船来来往往，游客的欢声笑语随风飘来，更衬得她形单影只。路边有个卖冰糖葫芦的小摊，红彤彤的糖葫芦裹着晶莹的糖衣，是苏苗苗最爱吃的。她停下脚步，摊主笑着说“姑娘，来一串？甜得很”，她伸手想拿，又缩了回来——以前苏苗苗总抢着咬第一口，说“替清清尝尝甜不甜”，现在没人和她分了。她沿着河岸慢慢走着，走过她们曾经倚靠过的石栏——去年秋天，苏苗苗在这里画速写，把她也画了进去，说“清清站在河边的样子，像幅水墨画，我要把它放进书里当插图”；走过那张长椅，她们曾在这里分享一支冰淇淋，苏苗苗把巧克力味的那半让给她，说“我爱吃草莓的，刚好”。河水默默流淌，带走了光阴，也带走了她生命中最明亮的色彩。
夕阳西下时，天空被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像苏苗苗画笔下最浓烈的底色。何世清站在文德桥上，最后望了一眼这座城市：远处的紫金山笼罩在暮色里，秦淮河上的画舫亮起点点灯火，老街上飘来鸭血粉丝汤的香气，是苏苗苗最爱喝的那家。她路过周秀兰的早餐店，店里亮着暖黄的灯，周秀兰正收拾碗筷，抬头看见她，急忙喊“清清！要碗馄饨吗？刚煮好的，加个荷包蛋”，她摇了摇头，对着周秀兰鞠了一躬，转身就走。周秀兰愣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了。”她转过身，背对着漫天霞光，走向南京南站的方向。脚步平稳，背影决绝，像一个交卸了所有职责、即将奔赴最终战场的士兵。背包里的戈壁石硌着腰，那是苏苗苗在戈壁滩上捡给她的，说“清清，拿着它，就像我陪着你”；《山河温柔》的清样在包里轻轻晃动，封面上两个名字并列着，烫金的字迹在暮色里泛着微光；母亲的护身符贴在胸口，带着滚烫的温度。
南京在她身后渐渐亮起华灯，一片温暖祥和。周秀兰站在早餐店门口，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孙婷婷抱着何世清的外套，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眼泪滴在粥碗里，晕开一圈涟漪；“墨香”书店的爷爷把《湘行散记》放在靠窗的位置，留着那个银杏叶书签。可这所有的温暖，都再也照不亮她前方那条通往戈壁、通往苏苗苗的、无尽的冰冷归途。